消亡-养鸽者(六)
2012-12-29 18:44:26
东征舍陈永飞
(六)1
这一年的夏天异常的炎热,老辈人都说这是兵戈之象。何娜走后不久,林紫烟去了南边的一所大学就读,丁一凡的诊所立时冷清了许多,好像是为了弥补诊所的冷清,朱秀云来得频繁了。这个时候,荣城鸽会的比赛发动了。首次训练是十五公里,丁一凡的二十羽鸽子裹成一团全部飞归。看着归巢的鸽子,丁一凡暗道:“将相原本无种,何况是鸽子呢。”有了这个念头,他的信心倍增,只盼着下次的训练快快开始。从荣三爷那里拿回来的黑鸽子已出落得油光水滑,可就是不配对,丁一凡连着试了几羽雌鸽,都被它啄得头破血流,因存了前边的想法,他也就懒得理它了。
这一日,丁一凡将吃过午饭,三爷荣仕杰匆匆赶来了。他见了丁一凡,不由分说,拉了他便道:“丁爷,快些随我去。”丁一凡道:“什么事,如此的急?”荣仕杰道:“刚才我在邑庙见到一个说是海员的汉子提了一只带着脚圈的鸽子,因你关照过我,我就仔细看了,与那黑鸽子的字母不一样,你看,这是我让他照着抄写的。”说着话,荣仕杰从口袋里摸出一团皱皱巴巴的纸,丁一凡展开仔细看去,有DV-1026-34的字样。看过字条,丁一凡与荣仕杰快步走了出来。
俩人搭了洋车,不一刻便到了邑庙,荣仕杰领着丁一凡三转两转,便转到了一个拐角。拐角处围了一群人,荣仕杰分开众人道:“各位爷让让,买鸽子的主来了。”众人闪开后,丁一凡见一个年轻的汉子提了八角竹笼蹲在一块长条青石上,竹笼内有一只灰颜色的鸽子,那鸽子的颜色与本地的鸽子不同,如同家鼠的皮毛。上一次的训鸽中,丁一凡见迈克修有几只这样的鸽子,只是这只鸽子的头脸与本地的鸽子稍有类似。
荣仕杰从汉子的手上接过鸽子递与丁一凡,丁一凡把鸽子握在手中,拉开翅膀。从副羽的颜色分辨,他知道这羽鸽子最多不过两岁,再看鸽子的脚圈,却有34的字样。丁一凡摇摇头把鸽子交给了汉子,道:“多少钱?”汉子沉吟了片刻,道:“八块。”丁一凡没说话转头便要走,那汉子连忙道:“这位爷,价钱有的商量。”丁一凡道:“你且跟我说句实话,这鸽子的脚圈是不是你给套上去的?”汉子惊讶万分,张大了嘴半晌没说话。荣仕杰道:“丁爷,这鸽子怎么啦?”丁一凡没有回答荣仕杰的问话,只顾盯着那汉子。见那汉子不说话,丁一凡转头向外走去。看丁一凡要走,汉子道:“这位爷的确有眼光,这鸽子的脚圈确实是小人套上去的,小人前年随船出洋,在回来的路上,这只鸽子的爹被风雨打落到船上,小人便收留了它,回国后,它与小人家里的一只鸽子配了对,只出了这一只鸽子,那老鸽子便被野猫咬死了。”丁一凡道:“那好,你重新说个价钱吧。”汉子道:“小人的老婆等着抓药,您给两块钱怎么样?”丁一凡摸出两块钱丢给他,荣仕杰提了鸽子与他一同走出人群。
路上,荣仕杰道:“丁爷,你真神呀!你怎么看出那只鸽子的脚圈不对的?”丁一凡笑道:“很简单,鸽子的副羽每年只换一根,换掉的副羽与以前的颜色不一样,按它脚圈上的年代应该是34年才对,结果,这只鸽子只有两岁,所以我认定鸽子与脚圈不符合。再者,鸽子的长相与我们这里的清江灰很像,但我又不敢确定,因而又诈了诈他,他便说了实话。”俩人说着话,便回到了诊所。将把鸽子放到鸽棚,那羽黑颜色的鸽子就冲了过来,围着它咕噜噜地叫个不停。丁一凡笑道:“你看这蠢东西,连着给它配了几个雌鸽,都跟见着仇人似的,将把它放进去,就赶着上前献殷勤。”荣仕杰道:“看这情景,当是门当户对才是。”听他说到门当户对,丁一凡忽然想起了红玉姑娘,沉吟间,荣三爷涎着脸支吾道:“丁爷……你看小弟忙了一个上午,连着去了两趟邑庙,把家里买菜的钱都花了坐车,回去……”
丁一凡笑着摸出两块钱递与他道:“你这混小子!明日鸽会放鸽子,我一个人等鸽子也寂寞,你过来与我等鸽子怎么样?”荣仕杰道:“谢谢丁爷,明早我一准过来的。”
次日清晨,鸽会在九点中集齐了鸽子。因汽车的原因,原计划训放的二十五公里,临时改为了三十八公里。丁一凡交罢鸽子,与迈克修闲聊了几句,准备回去,他的前脚将迈出去,迎面碰到了玛尔斯从汽车上下来。他的身后是一个戴着眼镜梳着分头的华人,这人的额头上有一块月牙状的疤痕,十分夺目,手里提了两竹笼鸽子。因走了个脸对脸,丁一凡伸出手,谁知玛尔斯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从他面前昂头走了过去,丁一凡的脸臊得通红。玛尔斯过去后,提鸽子的华人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鼻子里“哼”了一声,嘴撇了撇。丁一凡斜了他一眼,阴沉着脸坐上洋车回到诊所。
进了门,李妈道:“少爷,荣三爷来了。”丁一凡“嗯”了声,李妈见他不高兴,没敢多说话。荣仕杰正蹲在鸽棚前看鸽子,见丁一凡过来,他道:“丁爷,你今儿个没少放吧?”丁一凡道:“能放的几乎都放了,只剩下些孵蛋育雏的鸽子了。”荣仕杰道:“你估摸着什么时候能回来?”丁一凡道:“我也不知道。”正说着话,刘看护过来道:“丁博士,有病人来了。”丁一凡对荣仕杰道:“仕杰,你回小客厅坐着吧,我去前边瞧瞧病人。”荣仕杰笑道:“你去忙你的,养了这么多年的鸽子,这种等鸽子的热闹我还从没瞧过,让我也开开眼,我就坐这儿替你等,有鸽子回来马上招呼你。”丁一凡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喊了李妈给荣仕杰沏茶。
因病人不多,丁一凡忙一阵子,便过来看看。临近中午,一只鸽子都没有回来。荣仕杰早已失去了耐心,当丁一凡再次过来时,他道:“丁爷,我去那边与你打探一番如何?”丁一凡自然也是着急,但他怕荣仕杰惹出些是非,犹豫着没作声。荣仕杰见他没说话,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丁一凡瞅着荣仕杰道:“西区那边你可熟悉?”荣仕杰棱瞪着两只眼睛道:“丁爷你不相信我?说句实话,荣城里养鸽子的,没有几个我不清楚的,西区鸽子最多的是那个大胡子德国人,专养红鸽子的是一个叫马什么丝的英国人,还有几个美国人和法国人养的不多,剩下几个便是假洋鬼子。”丁一凡听他说的几个人,自己都能对上号,便道:“那你去吧,千万别对人说是从我这里去的。”
荣仕杰出去不久,李妈过来道:“少爷,什么时候开饭?”丁一凡心不在焉地道:“你和刘看护先吃,我等着仕杰回来一起吃。”李妈应了一声离去。过了快一个钟头,荣仕杰大汗淋漓地跑进来道:“回来了,那边有鸽子回来了。”丁一凡道:“别急,你慢慢说。”荣仕杰端起紫藤架下的凉茶咕嘟咕嘟喝干了道:“大胡子那里回来六个,那个马什么丝家回来八个。”他正说着,忽然仰头向东看去,丁一凡也顺着他的眼光看向那边,只见一只鸽子盘旋着落将下来。荣仕杰兴高采烈地道:“丁爷,你的鸽子也回来了。”见自己的鸽子归来,丁一凡悬在嗓子里的心总算是落在了肚内。他与荣仕杰吃过午饭,又有一只鸽子归来,直到天黑透,丁一凡总共回的只有这两只鸽子。
2
荣仕杰吃过晚饭回去了,丁一凡却徘徊在鸽棚前。这次训放,他一共放了二十八只鸽子,连个零头都没有回来,同样的距程,同样的天气,西区的鸽子怎么回来得那么好呢?将相本无种,难道将相真的无种吗?下个礼拜就要进行八十七公里的比赛,自己只剩这两只鸽子了,还想着打败人家,结果自己连参赛的鸽子都快没了。想到这里,丁一凡又想起了早上玛尔斯昂头走过的样子,他实在没有颜面去送这两只鸽子比赛。
这样沉沉地想着,忽然听到有人说话:“丁博士,你这是怎么啦?”丁一凡抬头,却是红玉提着个竹篮站在不远处。丁一凡忙道:“哟,红玉姑娘,这么晚了,你怎地来了!”红玉细声道:“家中今天做了些凉糕,家母让我拿些个给你尝个鲜。”丁一凡上前把她让进了小客厅,家中因朱秀云常来,李妈便备了些个干果零食,红玉落座后,李妈端了几个碟子上来。丁一凡道:“大姑娘这厢子在做什么?”红玉低垂了头道:“能做什么呢,和先前一个样子。”问过这话,丁一凡不知再该说些什么,便取过一只雪茄点燃。默然了片刻,红玉抬头道:“听仕杰回家说你心情不大好,我又不会劝导人,但我爹在我小的时候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丁先生是个大大的好人,相信不久便会好起来的。再说了,人这一辈子,一两次的不如意又算得了什么。”说过这话,红玉的脸忽然红了,她的声音更小了:“其实,这话不该我说的,像丁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懂得的道理胜过我千万的。”
丁一凡被她说得笑了,他心道:“你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但你又怎知我现在的心思呢?”红玉见他脸上的笑容,越发地不好意思起来,窘得说不出话来。丁一凡忙收敛了笑容,郑而其重地道:“谢谢大姑娘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接着便又叹了声,默默道:“羞刀难以入鞘呀!”他本以为红玉不会理解他这层话的意思,谁知,红玉猛然抬头道:“叶无风而动,非风之过。”听过这话,丁一凡定定地望着红玉,良久才道:“好,说得好!真的谢谢你,大姑娘,你让我解开了老大的一个疙瘩,枉我读了这些年的书,连这点东西都参不透。”
红玉原本不大明白丁一凡的心思,但她听到羞刀难以入鞘的话,立刻想到了她弟弟说的一些细节,隐约明白了丁一凡此时的心境。她幽然道:“每日朝有日出,夕有日落,朝朝夕夕,潮涨潮落,又何必为这一朝一夕寻出些烦恼呢?”听到此处,丁一凡霍然起身,一把握了红玉的手道:“好个大姑娘!原来你是读过书的。”红玉慌忙站起了身,但她不便抽出手,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丁一凡用力摇撼着红玉的手道:“若不是天太晚,我定要请大姑娘喝上一杯的。”说到天晚,红玉朝窗外瞧了瞧道:“丁先生,有些晚了,我再不回去,家母会着急的。”这般说着,她抽回了手。丁一凡点头道:“那我送送大姑娘。”红玉没作声,径自走出来。
天上有月,一轮金灿灿的月儿悬在半空中,几朵云儿快速地移动着,不一会子便遮挡了半边月亮,满天的星星闪闪烁烁分外明亮起来。清风拂过面颊,凉丝丝的,十分的舒坦。风时大时小,大时,路两旁的树叶沙沙作响。天已经很晚,这里又不属于繁华地带,因而走出好长一段路,都没有遇到人力车。转过一个路口,红玉停下脚步道:“丁先生,请回吧,再送就到我家了。”丁一凡抬头四下打量,果然快到贝勒胡同了,他笑道:“白日里坐车也是要走上一段时间的,觉着很远,其实我们离的并不远,既然快到了,那我就把你送到胡同口吧。”红玉抿嘴一笑,没在坚持,继续朝前走。丁一凡道:“大姑娘在哪里读过书?”红玉道:“小时候,先是陪几个少爷读过几年,后又陪仕杰读过几天。”丁一凡“哦”了一声道:“那大姑娘肯定很用功的。”
红玉道:“有时候先生留的功课,是我替少爷们做的,他们太贪玩了,又怕吃先生的板子。”这样说着,她叹了口气道:“唉!一个大家的败落实在是很容易的。”丁一凡道:“那大姑娘将来准备做什么打算?”红玉微微摇着头道:“我自己也不晓得,我们这样的人哪有什么将来,听天由命呗。”丁一凡道:“你难道不能学点什么?”红玉道:“虽说女人现在可以抛头露面了,可我又能学什么呢?”丁一凡道:“大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来我的诊所怎么样?”红玉道:“我什么都不会,来了又能做些什么?”丁一凡道:“学些西医的打针护理也是不错的。”红玉猛然停下脚步道:“我能学得来?”丁一凡道:“你方才不是告诉过我吗?”红玉道:“告诉你什么?”丁一凡道:“世上无难事。”红玉笑了,她仰脸道:“你真的想教我?”丁一凡点点头道:“那又不是很难学的,再者,一个人要独立,首先是经济上的独立,女人也是如此的。”红玉似信非信道:“女人也能够独立?什么叫经济?”丁一凡道:“为何不能,在国外,独立的女人比比皆是的,只有独立才能够找到自己的尊严,所谓的经济就是指钱。”红玉的食指放在张开一条缝的嘴边,肌肤沐浴在清灰的月光中,散发出柔柔的光芒,那双大大的眼睛清澈见底,似疑惑又似憧憬,还有淡淡的柔情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丁一凡看得痴了,他忘情地道:“大姑娘,你可真漂亮。”红玉慌乱地收回眼神,低了头道:“丁先生,前边就是胡同口了,你回吧,谢谢你。”丁一凡道:“那你究竟学不学?”红玉低声道:“等我跟家母商量一下,再给你回话好吗?”丁一凡点着头,红玉道了声再会,扭转身向胡同里走去。
因鸽去楼空,黑鸽子很快占据了三个巢格,每日里,它忙进忙出地叼着草棍。又过了两日,那灰鸽便下了两枚蛋,丁一凡从黑鸽的身下掏出那蛋时,黑鸽奋力地用翅膀扑打着他的手,摸出蛋那一刻,那家伙啄住他的手狠狠地拧着。他稍疏神,一枚蛋落在了地上,“啪”地碎了。丁一凡看着手中剩下的一枚蛋,蛋体光滑,没有一丝疤痕,最大的特点是个头大。摩挲了良久,他将那枚蛋放到了另一对将下蛋的鸽子身下。正捣鼓着,听到李妈在外边与人说话:“少爷在鸽棚里侍弄鸽子呢。”丁一凡透过铁网向外边看去,却是朱秀云。他笑道:“秀云,你稍等,我马上出来。”朱秀云笑吟吟地道:“你忙你的,不过,我今儿个给你带来一样东西,你肯定喜欢。”丁一凡又摆弄了几个巢盆,看了看几个大小不一的雏鸽,转身出来。
他将出来,朱秀云扑哧笑了。丁一凡疑惑道:“好端端的你笑什么?”朱秀云道:“你且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模样。”丁一凡道:“我脸上有什么?”朱秀云道:“你过来。”丁一凡走到朱秀云的身前,朱秀云道:“把头低低。”丁一凡低下头,朱秀云替他将头上的两片鸽子毛摘了下来。丁一凡望着她手中的鸽子毛道:“你说给我带了东西来,是什么,快拿出来让我瞧瞧。”他嘴上虽这般说着,心里却并不急着看那东西。朱秀云道:“我把那东西放到了你的书房里,你快去洗洗吧。”丁一凡道:“那你先到书房坐坐吧。”
他们说着话,李妈已经备了茶点,等丁一凡梳洗完毕来到书房,看到桌子上有本用报纸包着的书,朱秀云正坐在沙发上吃着一块点心。他顺手打开报纸,一下子愣在当地,稍顷,他捧着那书满地转着圈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好秀云,太感谢你了。”朱秀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欣喜若狂到这般田地,定定地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
丁一凡放下书疾步走到她的面前,两手摇着她裸露的臂膀,没头没脸地吻着她的眼睛、耳朵、脸颊。还没容朱秀云反应过来,丁一凡又跑到桌前抓起了那书,翻了几下,他又回转头去看朱秀云。朱秀云如同雕塑般地坐在那里,右手捏着那块点心高举着。丁一凡道:“我的好秀云,你在想什么?”朱秀云的心里却正在想:“还是表妹更了解他些,就是这么一本薄薄的册子,能让他如此的癫狂。”表妹走的时候,把书交给她,她翻看了许久,都是些外国字,还有几张鸽子的图形,她以为里面夹了东西,或是纸条信件类的,结果什么都没有。心里正翻腾着,丁一凡上前握了她的一只手,眼里含着笑道:“秀云,你怎么了?”朱秀云这时才回过神道:“这本书有什么好的?”丁一凡没回答她的话,反而问她:“你怎知道我喜欢这本书?”朱秀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丁一凡道:“因我喜欢鸽子,我想用我的鸽子击败西区的洋人,但我苦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上次训飞比赛,我损失惨重,西区洋人的鸽子却大出风头,我不甘心!事后自己仔细分析失利的原因,还是不大懂鸽子的缘故。”朱秀云“哦”了声道:“这是表妹走时让我交给你的,她说,你看过之后,让你自己还给迈克修先生。”
丁一凡默然了,他和朱秀云之间每次提到何娜都是这样的。朱秀云见他的样子,猛然抽回手,脸也拉长了。丁一凡道:“将将还好好的,怎么忽地又生了气?”朱秀云道:“哪个生气了?”丁一凡道:“你不生气,撅着嘴做什么?我们家可没有油瓶子让你挂的。”朱秀云被他的俏皮逗笑了,把那手中的点心扔到碟子里道:“我不吃了,去洗洗手。”
她走出书房,丁一凡拿了那书一页页地看将下去。朱秀云洗罢手回来,丁一凡都没有看到。朱秀云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道:“人家就来这么一会子,你偏要用功的。”丁一凡伸了个懒腰道:“那好,不看便是。”朱秀云道:“庆和堂新进了些印度绸缎,你陪我去选几样如何?”丁一凡搓搓手道:“一会子就有病人来了,等到下午不忙的时候我再陪你去行吗?”说过这话,丁一凡又去她的手中拿书,朱秀云将书斜着举得远远的,道:“又拿病人搪塞我,既然有病人来,你是没有工夫看书,还是我替你收了吧。”丁一凡急道:“现在不是还没有病人来吗?趁着这会工夫我看一会。”朱秀云道:“我偏不给你。”丁一凡三番两次的讨要,朱秀云就是不给,着急中,丁一凡用力去夺,朱秀云却攥着不肯松手,“哧拉”一声响,书的页面被扯裂了。朱秀云把书“啪”地甩到茶几上怒道:“你看吧,给你看!最好表妹从书里跳出来才好。”说罢,起身便走。丁一凡阻了两下,朱秀云黑着脸道:“你尽管拦着我做什么?”说毕,嘤嘤地哭了。丁一凡本是生了气,正想说她为何这般的蛮横,但见她梨花带雨的样子,把嘴里的话硬生生地咽到肚子里转口道:“好了,我陪你去庆和堂,别哭了好吗。”朱秀云冷笑道:“谁稀罕你陪我去,我自己又不是没长腿。”正闹着不可开交,刘看护过来了,李妈却遥遥站在紫藤架下不时地瞧向这边。
刘看护拉了朱秀云的手笑道:“你们两个这是演的哪一出哟,走,朱小姐,我们到前边去。”朱秀云的脸微微红了,她取出手帕掉转身搌了搌眼睛,随了她走出去。刘看护临走时,给丁一凡丢了个眼色。看着她们消失在月亮门的那侧,丁一凡又捧起了书,又看了一阵子,李妈过来道:“少爷,来了病人。”丁一凡提着书来到前边,刘看护和朱秀云却都不在,他拿眼睛看着李妈,李妈道:“刘看护和朱小姐去了庆和堂。”丁一凡没再说话。
却说朱秀云与刘看护坐了洋车出来,刘看护道:“朱小姐,你也常来,我长你几岁,给我自己脸上贴个金,我算是你的一个姐姐的,又是过来人,说出的话可能不中听,男人不能管得太紧了。”朱秀云把一块手帕铺到腿上,用手不停地搓着。刘看护又道:“刚才我听李妈说,你们两个是为一本书争吵的。”朱秀云道:“你都知道了?”刘看护点头道:“知道个大概吧。”转而她又道:“两个人的事,千万别为了点小事闹别扭,很伤感情的。能看出你是很爱丁先生的,你也把你的全副的精神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你期盼着他也和你一样的。朱小姐,你想过没有,男人除去女人还有别的事要做的,他不可能和你一样的。真的,不要太任性了。”朱秀云把眼神投向前方,暗自品着刘看护的话,自从表妹走后,她发现自己变了许多,尤其是对丁一凡的态度,也不似表妹在的时候那么能够容忍了。爱情,爱情是什么?难道没有危机的爱情本身就存在着一种危机吗?想到此节,朱秀云不由得一呆,走了一个表妹,兴许还会出来一个的。
就在这个时候,红玉来到了诊所。丁一凡将看罢一个病人,搂了个空子正看着书,瞧他看得入神,红玉没有打扰他。丁一凡以为是刘看护,随口道:“刘看护,你且把这里拾掇拾掇。”红玉起身拿了笤帚扫着地上的一些个杂物。翻了几页的书,丁一凡的手在桌子上摸索着,摸到茶杯,递到嘴前,却发现水杯是空的。抬起头,看到红玉拿了茶壶过来,忙道:“大姑娘,你什么时候过来,你怎么做起这些了,快请坐。”红玉给他添了水道:“我是跟你来学徒的。”丁一凡笑道:“你母亲同意了?”红玉扭捏道:“她不大管我的事,是我自己决定的。”丁一凡道:“那太好了,我这里正缺个帮手。”红玉道:“以后这里有什么活,你只管喊我,千万别这么客气。”丁一凡道:“那好吧。”这时,有病人来打针,丁一凡拿了针管,配好了药给红玉示范着。俩人说说忙忙,不觉中已到了中午。
李妈过来喊他们吃饭,红玉却推却不过,只得留了下来。将吃了几口饭,刘看护从外边回来,她看到红玉,似有些惊异。丁一凡道:“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红玉姑娘,以后她也来帮忙的,你多多指点她。”红玉忙起身道:“刘看护,我们见过的。”刘看护对她点点头道:“我也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还是多跟丁先生学学吧。”丁一凡道:“朱小姐回去了?”刘看护点头。四个人草草吃过饭,丁一凡对红玉道:“大姑娘,我书房里有些护理方面的书,你跟我去取了来,得闲就看看。”然后又对李妈和刘看护说,“你们把那张不用的小床腾了出来给红玉姑娘。”说过,领了红玉来到书房。找书的时候,丁一凡道:“大姑娘,以后中午不便回去,就与刘看护在一起吧。”一缕失望的情绪淡淡地从红玉的心头涌出,只一会子,便弥漫了全身。她忽觉得丁一凡与她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来之前,还模模糊糊的,似罩着一层雾,临到走进雾里,才发现这鸿沟是如此的清晰而不着边际。
从丁一凡的书房出来,红玉只管胡思乱想着,而此时的丁一凡却沉湎于书里。他时而抓起笔在一旁的一沓白纸上记几笔,时而翻回到前面琢磨一阵,再记几笔。到了后来,他觉得好些东西都非常的好,索性整章整段地把书上的内容都译了过来。因下午几乎没有病人,丁一凡一直忙到天黑,李妈喊他吃饭时,还有一部分没有整理出来。红玉已经回去了,丁一凡胡乱扒拉了口饭又回去整理。断断续续,他用了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终于整理出近三万字的资料。最后一笔停下后,看着乱糟糟的一堆纸,丁一凡犯起愁来。
这时,他无意中瞟见窗前有人影闪动,就站起身。外面徘徊的却是红玉,丁一凡隔着窗子笑道:“大姑娘,你有什么事,怎么只顾在外边转来转去。”红玉听到声音,腼腆地笑道:“原本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丁先生的,见丁先生正在用功……”丁一凡看到红玉,忽而有了个想法,他笑道:“大姑娘,怎么这般的客气,快进来说话。”红玉低头进来递给他一张纸,纸上记了些医学上的问题,字迹娟秀又隐隐透出些豪爽之气。丁一凡只注意字的好坏,并没注意纸上写些什么,红玉见他瞧着纸瞅个没完,细声问:“我的问题是不是很幼稚?”丁一凡这时才回过神来,他粗略地看了一遍,顺口给她解答着。解答过后,丁一凡才发现她的问题已经超出护理知识的范畴。于是便问:“那本书你已经看完了?”红玉用力点着头。丁一凡道:“大姑娘好聪明呀!”红玉的脸被他说红了,她低头瞥见丁一凡桌子上的纸道:“丁先生要注意身体的,我看你这几日总在忙个不停。”丁一凡笑道:“偶尔忙忙,不碍事的。”说到此处,丁一凡沉吟了片刻道:“大姑娘,我有一事相求……”红玉抬头道:“丁先生客气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了。”丁一凡对着桌子努努嘴道:“我这人做事总是没个耐心,字又写得不好,相烦大姑娘帮着我抄抄这些东西,不知大姑娘肯不肯?”红玉道:“我只怕自己的字不好。”丁一凡道:“大姑娘过谦了。”红玉道:“若是丁先生不嫌弃,那我就替丁先生抄,不知急不急?若是着急,我连夜赶着抄。”丁一凡道:“不急不急。”红玉道:“这会子我也没什么事做,现在就给你抄吧。”
丁一凡找出一个硬皮本,又取了自来水笔。红玉用那笔试了试道:“这笔我使不惯,不知丁先生这里有没有毛笔?”丁一凡道:“有是有,可多年不用了,我让李妈找来。”说罢,他喊了李妈去寻笔墨。不一刻,李妈便把笔墨寻来,丁一凡笑道:“那这书房就归你用了。”红玉慢慢翻腾着那堆纸没作声。
这些个日子里,丁一凡不停地琢磨着书里所说的鸽种问题,按书里所讲,鸽种若是不行的话,其他的都无从谈起,书中多次提到一个叫卡尔·伟奇的赛鸽家和一本叫《欧洲铭鸽录》的书。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只能是望洋兴叹。说到欧洲,何娜不经意地出现在脑海,丁一凡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光明。但他转念又想,要找到何小姐,谈何容易,即便找到了,难道人家会不远万里为他捎几只鸽子吗?
在丁一凡的胡思乱想中,87公里的比赛开始了。为了不丢面子,也是为了继续验证一下自己养的这些鸽子究竟如何,丁一凡把棚内能够飞的鸽子全部送去比赛。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将近二十羽鸽子,一羽都没有归来。这次比赛中,玛尔斯获得一、三、六、七名,迈克修二、四名。还有一个美国人获得了八、九、十名。比赛结束后,另外两个华人加入了荣城鸽会,其中的一个便是那天为玛尔斯提笼子的容富华,另一个是英伦纱厂的周子善。
为了庆祝比赛的成功,迈克修举行了一个小型的颁奖宴会,丁一凡原本不想参加,但考虑到自己入会不久,这样的活动若是不参加,有些说不过去,只得携了朱秀云来了。在宴会上,玛尔斯举着酒杯走到丁一凡的身前歪着头道:“丁先生,你的鸽子飞到哪里去了?怎么光看到你放鸽子,不见你来报到呀!”他的话音未落,额头带着疤痕的容富华道:“听人说,丁博士的鸽棚里只剩下四只鸽子了,丁先生,是吗?”丁一凡变了颜色,只一瞬间,他笑道:“胜败兵家常事,我会走上那个领奖台的!”这时,旁边的一人道:“说得好!胜败原本就是常事。”丁一凡转过头,见一个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中年人正对着他微笑。丁一凡撇下玛尔斯与容富华,转身道:“先生贵姓?”那人道:“鄙人周子善,也是此道中人。”丁一凡笑道:“噢,周先生,久仰久仰。”周子善道:“丁博士不必客气,鄙人倒是非常地佩服你,若不是你开了先例,我们华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进入到荣城鸽会的,一会与朱小姐一同到舍下坐坐如何?”丁一凡含笑点头道:“正想开开眼界。”三个人又在晚会上坐了一阵,便一同出来。
周子善的住处紧贴着西区,他的鸽棚也修建在小花园里,里面约有四十多羽鸽子。丁一凡隔着铁网看去,与自己养得差不多,都是些清江、紫灰一类的本地鸽。丁一凡看罢摇摇头道:“周先生,这次比赛中,我用的便是这类的鸽子,三四十公里还有个别回来的,到了八十公里全军覆没。”周子善似不信,他道:“都是长着翅膀在天上飞的东西,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差距吧,我偏不相信我们什么都不如洋人的。”见他如此执拗,丁一凡没在深说。又闲扯了一阵,丁一凡与朱秀云告辞出来。因天色尚早,丁一凡道:“秀云,咱们去邑庙转一转如何?”朱秀云道:“去那里作甚,又脏又乱的。”丁一凡道:“我想去那里看看鸽子。”朱秀云点头道:“那好吧。”俩人坐了洋车,不一会便来到邑庙。
由于是傍晚,整条街都冷冷清清的,街的一侧,有几个架着鸟笼子的老者在闲谈,另一侧孤零零地摆了几盆金鱼在卖,稍向前,有三两个卖鸽子的。俩人过去,卖者忙上前道:“先生,买鸽子?我这里有一对桃花栽子,十分的不错。”丁一凡瞧了一眼接着向前走。转了一圈,没有一只中意的,正待离去,忽见一个妇人牵着个幼童走来。幼童手中用粗线牵了一只鸽子,那鸽子深黑的颜色,羽毛蓬乱,被幼童横拖着。丁一凡见那鸽子可怜,心生怜悯之情,便走过去对妇人道:“你把那鸽子卖给我如何?”妇人吃了一惊,喏喏地说不出话,幼童翻愣着眼睛去看丁一凡。只看了一眼,撒腿便跑到一个卖鸽子的身前道:“爹,爹,他要抢我的鸽子。”
卖者“啪”地一巴掌打在幼童的屁股上斥道:“你个混东西,胡说些什么,去!一边耍去。”说过这话,他夺过幼童手中的鸽子,倒提了粗线陪着笑脸道:“这位爷,你要买它?”说着话,用力提了提手中的线。线扯痛了鸽子,那鸽子扑棱着,丁一凡知道卖者的心思,见他如此的奸猾,正准备转身走,猛然看到了鸽子脚上似有脚环,便道:“你且把鸽子放下,怎么也是一条命。”卖者抓了鸽子道:“先生,你瞧瞧,这鸽子脚上有个铁圈的。”丁一凡刚要说话,旁边的朱秀云拉了他一把道:“一凡,咱们走吧,尽管跟这种人纠缠个什么。”丁一凡怕被卖者看破心机,随口道:“什么铁圈铜圈的,我是见它可怜。”卖者道:“先生既是可怜它,就把它买了去吧,五毛钱。”朱秀云见丁一凡真想买,摸出一块钱扔到地上道:“不用找了,以后不要糟蹋东西,活生生的东西哪能这般糟蹋着呢!”卖者忙拾起地上的钱,寻了个新笼子装了鸽子递给丁一凡,不住气地谢着。
丁一凡提了笼子与朱秀云转过一个弯,刚才送他们来的洋车正等在那里。跨上洋车,丁一凡从笼子里抓出鸽子,果然戴着脚环,不过那脚环污秽不堪,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印记。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手帕擦拭着,旁边的朱秀云皱紧了眉头。丁一凡无意中瞥见,便笑道:“让你见笑了。”朱秀云笑道:“人家不要的破东西,你却像是捡到了宝贝似的。”丁一凡低头看着鸽子的脚圈道:“这可是个好东西,你不懂的。”朱秀云扑哧笑着道:“你还以为你是伯乐呢?”丁一凡不理会她,细看那脚圈,什么字样都没有,只并排凸起着三个五角星。
到家后,红玉与刘看护已经回去,李妈已做好了饭。丁一凡找了酒精棉球细细擦过那脚圈,还是没有发现别的字样,唯一发现的是,这只鸽子瞎了一只眼。看过后,丁一凡把鸽子放进鸽棚,撒了粮食。那鸽子似饿极了,拼命地抢吃着地上的粮食,直到噎得一个劲地伸脖子,根本顾不上那羽黑鸽子的侵扰。他正看着,被冷落在一旁的朱秀云道:“这鸽子能当饭吃?”丁一凡忙赔着笑脸道:“只顾看鸽子,把吃饭都忘记了,实在对不住,走,吃饭去。”朱秀云道:“我不饿了,你自己吃吧。”丁一凡拉了朱秀云的手道:“我的好秀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点喜好,怎么生起气来了,我们这就去吃饭好吗?”朱秀云被他一握,心里的气顿时消了大半,又听他这般陪着小心,展颜笑道:“你呀,你!”这样一来,他们前番的小隔阂也就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