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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墙上的影子

2013-01-25 20:06:09 南竹生铭鸽摄影

  父亲真正的赛鸽生涯是我半夜从水塔上逮回的一羽戴有上海脚环的大鼻子黑雄开始的。   那羽进棚两年后,父亲的赛绩扶摇直上,锐不可挡。那些年里,谁家有一羽千公里的归巢鸽很是了不得,而父亲在边城地震那年的千公里比赛中放十五羽,归十三羽。   我和父亲一样,从小就喜欢鸽子,甚至比父亲还要痴迷。那时我将上初中,满脑子都是鸽子,学习成绩不断下滑。父亲最辉煌的那年,我的各科成绩几乎全部飘红。   也就是在那一年,父亲断然清棚。   那一天,放学回到家后,院子里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偌大的一个鸽棚内只有几片羽毛在风中飘荡。   我问父亲:“爸,咱家的鸽子呢?”   父亲没吱声。   又去问母亲,母亲也没言语。正在写作业的小妹歪头说:“别找了,都在锅里呢。”我跑进厨房,看到了整整一编织袋的鸽毛,揭开锅盖那一瞬间,我哭了。   从那一天起,我恨自己的父亲,几乎在半年内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我知道父亲杀鸽是因为鸽子影响到了我的学习。年少的我把对父亲的恨全部转嫁到学习上,不仅自己不学,还骚扰周边的同学,最后变本加厉到逃学旷课。老师一次又一次地找家长,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唠叨,我却依旧我行我素。某天的下午,父亲首次被老师叫到学校。老师当着我的面,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那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都替他难堪。父亲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垂手低头。最后,老师责令父亲把我领回家。   父亲话少,听到要撵我回家,却说了很多很多,甚至是在哀求老师。那天,从来没打过我的父亲,重重地给了我一记耳光,我踹开家里的大门跑了出去。   夕阳西下,我抱着双膝坐在那个经常来的高岗上发呆。天擦黑时,小妹领着母亲找来了。任母亲苦口婆心地百般劝说,我都无动于衷。小妹怯怯地靠过来说:“哥,回家吧,咱爸也后悔打你了。我知道你恨爸爸,他杀鸽子那天我在家,我看见他哭了,还把自己的手割破了。真的,我从来都没见他哭过……”   小妹说话时,我的眼前浮现的是父亲对老师卑微的讨好,以及那一句句本不应该出自他嘴里的话。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也很可怜。   回到家,吃过晚饭,父亲点燃一支烟似想对我说什么。我说:“爸,给我也来一根。”母亲默不作声地收拾碗筷,惶惑的眼神不时瞟向这边。父亲默默地递给我一根烟,我点燃后狠狠吸了一口说:“我想换个学校复读一年。”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能吸烟了,应该算个男人了。”   不久,我来到新的学校,复读一年后,考上一个二类高中。三年后,我踏进了大学的门槛。   上大学后,父亲又开始养鸽,成绩却很一般。   毕业、分配、成家这一套程序走完后,父亲老了。他还在养着鸽子,都是观赏鸽。几年前,母亲去世,父亲那曾经高大的背影慢慢弯了下去,他的话越发少了。   这时的我已经混得不错了,有了不少的钱和闲时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重新养起了鸽子。几次大手笔的引进后,我开始在鸽界有了一定的名气。父亲很少来我这里,我忙的时候就会给父亲打电话,让他过来帮我喂鸽子,说话的口气犹如指使一个手下。   有一阵子,我对父亲说:“爸,别养那些观赏鸽了,还是养赛鸽吧。”父亲摇着头说:“没精力了。”我说:“我妈没了,就你一个人,你干脆搬到我这边来吧。”父亲的眼睛一亮,随后又一点点暗淡下来,他幽幽道:“人老了,讨人嫌。”   夕阳里,父亲的影子单薄地贴在身后班驳的墙上,声音仿佛是从墙的缝隙里挤出来。   连年的引进,自然伴随着不断地淘汰。   前年,我在某大公棚飞了个鸽王冠军,等查其血统时,才发现其上代均被我淘汰。后来,这系鸽子超级发挥,连续夺得前奖,我开始后悔。偶尔去父亲那里,无意中提到这事,父亲说:“儿子,你现在太浮躁。不要贪多,这世界的好鸽子有的是,你能全买回来吗?就算你买回来,又能养过来吗。”   我说:“爸,你太守旧,如今是个引进的年代,没有引进绝对不会有提高,三两年就被淘汰。”父亲沉思了一阵说:“我需要不少接蛋的鸽子,你以后把你不要的鸽子给我送过来。”   慢慢地,父亲鸽棚里的观赏鸽一点点被我淘汰的鸽子挤了出去。他是个细致人,每次把我拿来鸽子的血统都记在一个本子上。我当时觉得他是闲的,还说:“记那东西干啥,都是要杀的货!”父亲说:“有些老朋友也过来讨要点鸽子,我总得告诉人家是什么吧。”   我使用种鸽很是心急,只要两年不发挥,不管是什么血统,都淘汰。但随着日子的拉长,有时会找之前淘汰的鸽子。以前动辄就找不到了,这下好了,一个电话过去,鸽子就送了过来。有时要的是一个,拿来的却是两三个,还有挑选的余地。我隐隐觉得不对劲,印象中没给过父亲这许多。   这年夏天,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大姐和二姐都建议父亲把鸽子清理掉,可父亲就是不肯。快到秋天时,我也劝父亲清理鸽子,他就是不说话。因为病得比较严重,父亲住进了医院。一次,轮我陪床,我说:“爸,别养那些垃圾了,你看你这身体,想看鸽子就到我那边, 那和你的有啥区别?”   父亲的眼神透过病房明亮的窗户飘出很远。   我再说,他却将身子翻到了墙那边。   我又是生气又是无奈,知道再说下去,势必要争吵。从病房中出来,我点燃一根烟嘟囔了一句:老顽固!小妹从病房里出来,恰好听到了这句话,她走过来生气道:“哥,你的心是不是被狼掏了?你知道他为啥养那么多鸽子吗?”   我诧异。   小妹说:“你别以为咱爸老糊涂了,他养你那些鸽子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很不高兴地说:“小妹,大姐、二姐冤我,我没话说。你常去咱爸家,你怎么也冤枉我!”   小妹说:“前两天收拾爸的房间,我看到了一个用线缝起来的本子,里面乱七八糟地记了很多东西,可记得最多的还是你那点破鸽子。你说过的话,可能掉头就忘了,他却没忘,还记在本子上。你以前是不是淘汰错过鸽子?”   我点点头。   “他是怕你再淘汰错替你养着呢!你回爸那儿好好看看吧,你看都记了点啥!”小妹负气道:“钱永远是挣不够的,鸽子也永远养不完,可爸就这么一个,还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愣了半晌,开车去了父亲那里。推开院子的门,妹夫正在喂鸽子,我打了个招呼进了家。翻腾了半天,找到了那个七拼八凑的本子。   翻了几页,眼泪便模糊了视线。   看到最后几页,我忽然发现父亲很懂鸽子。   他这样写着:“儿子最近飞的那羽季军,他并没有重视,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路很适合东北赛线的鸽子。前两日认真整理了他的育鸽记录,发现他这两年在东北线获奖的好些鸽子跟这路鸽子都有关系,他总觉得是新引进的鸽子在发挥,总把光环套在那些鸽子身上,其实他错了。”   “儿子就算长大了还是儿子,也替他养不了几天了。不知道他是否还记恨我当年的绝情……”   看到这里,我的泪水哗哗地淌着,本子上那儿子两个字的笔画在变粗,纸张也慢慢皱了些,仿佛是父亲那张日渐苍老的脸。     又见夕阳,墙上恍惚有父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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