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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藏獒的生命传奇(中)

2006-11-16 11:12:38 昊月鸽舍

五 荒原中遇到韩玛(1)   每天来给格桑喂食的伙计都觉得这头藏獒正在一天天地退化成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那扔过去的羊腿还没有落地就在一片哗哗啦啦的铁链碰撞声中被格桑凌空叨住,等它落在地上的时候,羊腿已经断为两截。随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撕扯啃咬,羊腿转瞬之间支离破碎。并不是饥饿驱使着它这样做,只是一种想要撕碎肉体的渴望。当格桑抬起蜘蛛般的脸,露出毛丛间沾着骨屑的大嘴,茫然地望着喂食的人时,他不由得又后退一步。谁知道它在想什么。那一双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琥珀般的眼睛,在毛丛中执拗地燃烧着。   每天下午,一个伙计从大房子里出来,将一条羊腿或是半片羊肋扔在被拴养在山坡上的格桑面前,在它刚刚可以够得到的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盆里倒满清水。   没有人能靠得更近,他们远远地欣赏着这头像一只长满毛的蜘蛛一样张着血盆大口凌空扑咬的怪兽。一次次的交易都因为黑脸汉子开价过高而没有成功。他清楚随着车驶向各地,会有更多的人慕名来到这里与他讨价还价。他并不着急,一定要达到他期待已久的那个数目后,他才会将这头不可多得的藏獒出手。   即使在冬天的牧场,在大风雪的日子里,格桑也可以在帐篷后、羊毛垛边找到一个可以躲风避雪的地方,但是这里无论刮风下雨,它都无遮无掩地暴露在山坡上。正是这暴烈的风雪的侵袭,激发出隐藏在格桑身体最深处更隐秘的野性和与这高原息息相关的适应天性,潮湿与寒冷不过是令它的忍耐力和体力更加强大了。在一个大雪后的清晨,积雪封住了川菜馆的大门,一个伙计不得不从窗子里跳出来挖开门口的一米厚的积雪。但他惊诧地看到,在阳光闪烁的山坡上,那头黑色的藏獒仍然像一团耀眼的火焰,在雪地里跳动奔跑,扬起一片沸腾的雪尘。   即使藏獒的本性并不喜欢过于亲近人类,但在山坡上的生活对于格桑来说也是过于寂寞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愤恨催动着格桑撕咬一切,可是在它的周围实在找不到可以让它扑咬的对象,那些羊腿骨之类的像样点的大块骨头早已被它咬成散落的碎片。   每天来给格桑喂食的伙计都觉得这头藏獒正在一天天地退化成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那扔过去的羊腿还没有落地就在一片哗哗啦啦的铁链碰撞声中被格桑凌空叨住,等它落在地上的时候,羊腿已经断为两截。随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撕扯啃咬,羊腿转瞬之间支离破碎。并不是饥饿驱使着它这样做,只是一种想要撕碎肉体的渴望。当格桑抬起蜘蛛般的脸,露出毛丛间沾着骨屑的大嘴,茫然地望着喂食的人时,他不由得又后退一步。谁知道它在想什么。那一双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琥珀般的眼睛,在毛丛中执拗地燃烧。   格桑不再想象能够离开这里,它正在慢慢地习惯山坡上的一切。   在夜深人静时,每当月光照亮这片平坦安静的谷地,格桑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喉咙深处涌动已久的渴望,扬起鼻子对着发出鹅黄色光辉的月亮,尽情地长声号叫。而这种号叫一旦开始,就几乎是要断断续续地持续一夜的。   只有这种暴烈的藏獒才是那些不远万里来西藏买狗的人真正需要的。那些时刻感觉自己的生命和财产受到威胁的人需要这种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决不退缩的狗。当然这不是普通的狗,而是真正的藏獒,它们把卫护主人的安全视为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它们冷酷无情,比猛兽更加凶猛,随时准备着将危及到主人安全的一切撕碎。   人们在突然间意识到藏獒的这种重要性之后,短短的几年间,各种各样的人来到西藏这块世界上最后的洁净之地,只是为了寻找藏獒——品种更加纯澈并没有被平庸的平原气息所侵染的真正的猛犬。他们相信藏獒才是更接近原始自然的一种良犬。   格桑不过是在浑然不觉中进入了这个找寻猛犬的链环。它被带出牧场,来到外面的世界,这是它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一切都不是它所选择的,也许如果没有那天驶进夏营地的吉普车,它不会离开高原牧场,它会像所有其他牧场上的藏獒一样,伴着绿色的牧场、蓝天和羊群慢慢地成熟,偶尔为卫护羊群与野兽搏斗,杀死野兽或因一个莫名其妙的失误( 这种可能性出现的几率非常小 )而被野兽杀死,但如果它能一直活下去,就会使这隐秘的血脉在高原之上继续延续下去,生生不息。五 荒原中遇到韩玛(2)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格桑彻底地离开自己的牧场,不再是一头牧羊犬了,甚至失去拉萨城里那种可以每夜横穿街道狂奔的自由生活。  如果不是另一头藏獒的出现,也许格桑的生活就这样注定了,它会被一直拴养在山坡上,在黑脸男人的高价发财梦里慢慢地老去,或者被哪个有钱人买走,成为深宅大院里的一头恶犬。  那头铁红色的藏獒和格桑一样,被一根木棒从卡车上牵下来。它是一头已经显出苍老体态的毛色黯淡的藏獒,它与众不同之处是在两眼的上部,绽开了两朵铜仁样的金黄色的毛簇。它被牵下车时,格桑看到两个伙计的手臂鲜血淋漓,他们的袖子已经不见了。  对待格桑的那套程序不过是重演了一遍。不过这头藏獒却显示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在那些飞旋的绳套落在身上时,它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任由绳索将它掀翻在地,被套上了包着牛皮的钢丝项圈,挂上铁链。  另一根木桩被打在山坡上。  他们将绳索都撤掉之后,它趴在原地,保持着被绑缚着的姿势,没有动弹。希望看到它面对陌生的环境而暴怒地咆哮挣扎的川菜馆的伙计们显然非常失望。格桑抻直了脖子对着近在咫尺的陌生闯入者的咆哮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它根本无视格桑的存在,但格桑已经形成了习惯,咆哮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它叫了很久,直到连它自己都感到生出一种淡淡的悲哀才停了下来。但这次它却完全没有往日无望地号叫之后的惬意。  将近傍晚时,一个伙计拎着两条羊后腿来喂食。  那铁红色的藏獒只是趴在地上,并没有去碰扔到它身边的羊后腿肉。  不知道为什么,格桑也第一次失去了咬噬的兴趣,它被这头刚刚带到这里的老家伙吸引住了。  已经习惯看着格桑将连骨肉块咬得粉碎的伙计多少有点失望,骂骂咧咧地走了。  铁红色的藏獒真的老了,颜色黯淡的红毛中泛出一些棕色的硬毛,而且正在失去健康的犬类那种固有的光泽。格桑已经能闻到那种苍老的气息,在所有的气味储存中它认为这种气味更接近于被久久地搁置的皮子发出的气味。但这头老藏獒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格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偶尔抬起头时,从那瞳仁下闪出的目光并没落在格桑身上,而是似乎穿透了格桑投向更遥远的地方。这种漠然让格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当然,被拴养已久的格桑已经不愿意再承认这种反应,它狂暴地拖曳着铁链蹦跳了几下,想驱散这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惊恐的情绪。但它终于没有吠叫,并没有什么阻止它,它只是在突然间发现自己失去了这种兴趣。  格桑重新趴下,目光追随着这头铁红色的藏獒目不转睛地注视的方向。其实格桑有时也会这样久久地凝望,但一般情况下它会选择山坡下面的镇子或是黄昏时门前停满长途汽车的川菜馆。长久地注视之后眼前总是出现莫名其妙的幻象——尚还青绿的夏季牧场,记忆里的第一场雪,还有拉萨城里那黑暗的街道上一夜夜的纵情奔跑。但这些使狂暴的格桑安静下来的幻象,最终总会被那些路过的司机或旅客打破。那些去拉萨旅游的人在车上整整颠簸了一天,在川菜馆里填饱自己的胃之后,在辛辣的食物刺激下血脉通畅,无暇休息,三五成群地来到山坡上。毫无疑问,观看格桑这头被锁在山坡上体格庞大的长毛怪物很容易成为这些人饭后的消闲活动。  但铁红色的藏獒一动不动地望着的方向,一直向远方被夕阳染为并不耀眼却辉煌无比的地平线延伸的,不过是无边无际布满砾石的荒地,还有点缀在天际的静悄悄地鼓胀的一团团丰沛的云团。  格桑看不到更出奇的什么东西。  第三天,那些扔在铁红色藏獒身边的肉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难闻的臭味,在这强烈的气味里格桑似乎也失去了食欲,只吃了当天那份羊肉的一半。铁红色的藏獒对那些肉几乎看都不看一眼,无论是新鲜还是已经腐烂的。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不过它偶尔会在夜里爬起来,拖着松松垮垮哗哗作响的铁链子,幽灵一样在黑暗中绕着木桩子转几圈,然后又咣的一声趴在地上了。到了第五天,它已经爬不起来了,趴在地上的身体平坦得可怕。格桑从来不相信一头成年的藏獒竟然可以薄到那样一种程度。五 荒原中遇到韩玛(3)  伙计端来一盆牛奶,放在它身边。他们现在可以无所顾忌地进入这头藏獒的铁链势力范围之内了。格桑看到它的眼睛慢慢地睁大,漠不关心地望着远处,对身边的人和那盆牛奶毫不理会。  在第八天的傍晚,铁红色的藏獒突然站了起来。这多少出乎一直趴在它对面的格桑的预料。其实从铁红色藏獒那边吹来的风里,格桑已经闻到死亡的气味,就像在拉萨的街道上被 枪击中的狼狗身上的气味。而且整整一天,格桑都没有看到趴在地上的铁红色藏獒有一丝生命的气息——那如蝴蝶翅膀般轻微颤抖的两肋的翕动也消失了,格桑甚至以为它已经死了。  铁红色藏獒瘦削得如同一张毡片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蹒跚不稳地移动了几步,竟然像爪下长着肉垫的猫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铁红色藏獒暗淡无神的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实,然后又抬起已经发干的鼻子嗅闻着空气。  也许是因为在弥留之际,更希望看到一些生命,那目光终于还是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它死了。一些失去了主人的狗会绝食而死,当然这种行为在人类豢养的家畜中已经几近绝迹。  格桑凄厉的号叫引来了川菜馆的人。他们也听出了格桑的叫声与往日的漫无目的的吠叫截然不同。  第二天,喂食的伙计发现,格桑也像那头铁红色藏獒一样,没有去碰扔到它面前的肉。  格桑绝食了。  到了第三天,格桑试着站起时已经感觉到轻微的眩晕。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也会像那头铁红色的藏獒一样,伏倒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但命里注定格桑不应该以这样一种方式卑微地死去。格桑的绝食计划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镇子上的一头牦牛给打乱了。  黄昏,镇子里的牛群从野地归来,从川菜馆前面经过时,一头牦牛,突然像旋风一样撞开身边的犏牛( 牦牛与黄牛的杂交品种 ),一路上狂蹦乱跳,长毛翻飞,惊恐万状地冲向格桑这边的山坡。  那头牦牛也许是被走在后面的牛刺破了屁股,或者是鼻孔里钻进了马蝇,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到了发情期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才发了疯似的奔跑。  总之,这头牦牛就这样离开了慢慢腾腾地向镇子里走去的牛群,装甲车一样尘土飞扬地冲上了山坡。  趴在地上昏昏欲睡的格桑也听到了这雷鸣般的蹄声,它敏捷地腾越而起。只是三天没有进食,对格桑的反应能力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牦牛本来并没有具体的目标,也许跑过一会儿消耗掉旺盛的精力感到筋疲力尽了自然会回去寻找牛群。但现在格桑的叫声却吸引它的视线,于是不假思索地调整着方向向格桑这边跑了过来。  在牦牛高速突奔过来低下头两只半月形的弯角就要挑到格桑时,它敏捷地跳到了一边,牦牛由于惯性的作用冲了过去,格桑趁机从后面对着暴露在眼前的牦牛伸展的后腿猛地咬了下去。一段时间以来,格桑第一次找到这样适合啃食的鲜活物体,它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尖利的牙齿切透了长毛,切进坚韧的牛皮里。然后它又迅速地松了口,只此而已,这些疼痛已经足够使一头丧失理智的牦牛清醒过来了。而且,万一牙镶进牛皮了,很有可能在牦牛向前蹿动时被折断。  牦牛挟着一片灰尘无可奈何地从格桑身边冲过去时,那根在风吹日晒下没有一丝改变的结实木桩在它的蹄下像火柴棍一样齐根折断了。  格桑并不清楚这个突发事件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事实上,对于重新获得自由它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它只是感觉为了躲避牦牛而用力抻紧的铁链突然像失去了生命力,松掉了。  那是一瞬间的事,牦牛已经清醒过来,刚才全力的一撞已经使它失去重心滑倒在地上,此时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在回想刚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格桑对它已经全无兴趣,它又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于是它的脚踏到一块新的草地上。它走出了五米的半径,站在尚没有留下它爪印的草地上。尽管脖子上还挂着那条铁链,但它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完全自由了。 五 荒原中遇到韩玛(4)  格桑拖着铁链跑上山坡,毫不犹豫地奔向和铁红色藏獒一起眺望过的那片荒野。  平坦的荒原上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甚至连一个可以暂时隐蔽的浅坑都找不到。  有几次,紧紧跟在后面的卡车的轮子险些就已经压到了拖在格桑身后的链子上。还好, 地面上总是有小小的起伏使这辆快要报废的卡车不能全速追赶。全速奔跑的格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心脏像一面牛皮大鼓,鼓点紧凑地在它的胸中擂响。有一次黑暗短暂地弥漫了它的眼睛,但只是短暂的一刻而已。它拖着身后的铁链继续向前奔跑,一年以来,格桑每天都拖着这条铁链在草地上奔跑,颈部的肌肉因为负重的磨炼而更加强健,那十几斤重的铁链已经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了。  高高地站在卡车上的伙计们高声叫嚣着。他们发动卡车之后只花费了十分钟的时间就追上了格桑。但随后他们又不敢靠得太近,害怕轧伤老板的宝贝,所以当距离接近到可以徒步追赶时,他们就一窝蜂地下车,在他们互相鼓励商量着由谁上前牵住格桑脖子上的铁链时,格桑已经跑出了他们的视野,于是他们不得不重新爬上车,开始又一轮追赶。  几次三番之后,格桑已经发现了规律,在车轮快要压到铁链的时候,它猛地转身,闪到一边,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等到车上的人打回方向时,格桑又跑出很远了。  反复几次,天已经渐渐地暗下来。格桑也已经累得伸出舌头,剧烈地喘息。  这个时候,谢天谢地,那卡车发出快要散架的轰然巨响,终于停了下来。  借着夜色的掩护,格桑逃进了黑暗之中。  车上的伙计在下车之后,在一片沉寂中只来得及听到从不明方向的远处传来一片铁链与地面相碰的哗哗声。黑脸男人大声叫骂,但没有一个伙计敢在夜晚离开抛锚的卡车独自走进荒原。  那是格桑最后一次听到黑脸男人的声音。  天已经完全黑了。  在一堆浮木和野牦牛粪点起的篝火边,两个人的影子如同被无边的黑暗压瘪的巨人,随着在微风中闪烁不定的火光的摇晃光怪陆离地变幻,向遥远空旷的野地深处一直延伸过去  他们正试着把从越野吉普车的后备厢里取出的帐篷支起来,但工作进行得似乎并不顺利,外面的人好不容易抻平了帐篷,另一个人到帐篷里支起支架时,帐篷突然坍塌了。  他们笑着打闹的声音飘向漫漫的荒原,但这声音在无边的沉寂中却如同微不足道的水珠,迅速地被漫无边际的荒野这块巨大的海绵轻而易举地吸收了。  当他们终于支起帐篷时,其中的一个人被空气中早已弥漫开来的气味所惊醒,高叫一声奔向了篝火,从上面取下了野营锅。  直到把锅放到地上之后,他才用力地挥舞着双手大呼小叫。他相信正是自己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高温炙烤的疼痛,保住了他们在这几乎没有路的荒原里奔波了一天之后唯一的享受——一顿热饭。  “还好,还好,好像只是刚刚有一点糊吧。”另一个人伏下身掀开了锅盖闻了闻。  “我的手差一点烫掉了。好了,韩玛,去车里拿勺子吧。”  他们终于坐在支起的橘黄色帐篷前享受略有瑕疵的滚烫肉粥时,星星已经升起来了。尽管已经饥肠辘辘,但他们还是没有忘记仰望这高原美丽的夜空。  “这里是不一样,居然可以看到小熊星座。”韩玛因为嘴里还含着肉粥,说起话来含含糊糊。  “小熊星座?哪个是小熊星座?”一直埋头于自己的饭盆的杨炎此时抬起头来,“噢,这天空看起来是有一点儿不一样啊,星星看起来很多,天空很亮。”  “当然会很亮,这里是高原,海拔三四千米,距离天空最近,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  “这里是世界最高的地方?真的吗?”杨炎迷惑不解地望着火光中的韩玛。  “当然。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高原,青藏高原……”五 荒原中遇到韩玛(5)  “好了,不想再了解这些地理知识了,路上你已经都讲了无数遍了。”杨炎打断了韩玛的话,“还是把小熊星座的位置指给我吧。”  “那个地方,那颗亮星就是小熊的尾巴,就是那颗。”韩玛用手中的汤匙指向浩瀚的夜空。  “哪里?哪里?”  “就是那里。”  “可是那里有一片星星!”  “你把那几颗最亮的连起来,就是一头可爱的小熊。”  “胡说,我怎么看不出来那是一头小熊,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星星。”  “我早就说过,你缺乏想象力,所以你也就只能当个商人什么的。”  “可我真的看不见。”杨炎侧低下头,视线从韩玛的肩肘后面向天空望去,想要找到真正的小熊星座。  韩玛一动不动地挺直了开了一天车的酸痛的手臂,想要让杨炎能够在繁星当中看到小熊星座。  “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当韩玛慢慢放下自己的手臂,刚才为找到小熊星座而把他的手臂作为参照物而侧卧在地上的杨炎问他。  “什么感觉?”  “我觉得周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杨炎睁大了眼睛,慢慢地坐直了身体。也许是因为恐惧,慢慢地向韩玛这边靠了靠。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一点声音。”韩玛压低了自己的嗓音。  “我也听到了,有点像揉一张锡纸。”  两个人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屏息静气地倾听着周围是否有既让他们期待又感到恐惧的声音。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一片沉寂,太安静了,没有任何声响,既没有一只鸟叫也没有一声虫鸣。  韩玛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看是咱们神经过敏了,没有什么声音。”  “可能是听错了。”  刚刚进入高原的人因为高原反应会出现耳鸣和幻听。  紧张的气氛一瞬间放松下来,两人感到更加疲惫。  “到车上拿睡袋吧。”  但是韩玛刚刚站起来,那个一直困惑着他们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清晰地传来。  两个人停住了各自的动作,再次一动不动地倾听,几乎不敢发出呼吸声。这次他们确信自己听到了声音,切切实实的声音,就是从帐篷正前方的黑暗中传过来。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黑暗总是能够给人类提供无穷无尽的想象的空间,只是几秒钟的时间,那黑暗中已经幻化出众多可怕的形象。  也许过去了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杨炎终于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张开了因为恐惧而没有一丝唾液的干涩的嘴:“会不会是狼?”  “不知道,也许吧。”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们这次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鼓起勇气的小心翼翼的对话,在他们一直注目的黑暗中又传出了一声铁器碰撞的响声,然后露出了一张毛茸茸的嘴脸。  “是头狗。”韩玛对紧紧攥着刀指向黑暗中轮廓并不分明的巨大头颅的杨炎说。  两耳下垂,至少可以肯定它不是狼,而且它的脖子上还套着一个项圈,那么还是一头家养的狗。  狗慢慢地走出了黑暗,呈现在火光之中,毛色灰蒙蒙的,也许是因为蒙了灰尘,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颜色,长毛下的眼睛却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们。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杨炎手中的刀,它低低地咆哮着不再向前移动。  “把刀收起来,它认识刀。”韩玛告诉即使发现是头狗依然表现得过于紧张的杨炎。  杨炎把刀收进背包之后那狗立刻停止了咆哮,目光毫不犹疑地投向地上的行军锅。  “我想它是饿了。”韩玛把粥锅端起来向前慢慢走了几步,直到那灰蒙蒙的大狗戒备地后退时才小心地把锅放下退了回来。  “它会吃吗?”站在原地的杨炎问倒退着走回来的韩玛。  “也许吧。”  那灰色的大狗慢慢转动着头,鼻子轻轻地扫过面前的空气,似乎在揣度周围的环境中究竟存在着多大危险的可能性。随着它轻轻的动作,他们两人也终于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那是系在它项圈上的一根铁链,此时随着它的动作哗啦啦地发出声响。 五 荒原中遇到韩玛(6)“也许是从附近的哪个牧民的营地里跑出来的吧。”  “可是我们一路上并没有看到有牧民的营地啊!”  “是没有看见,不过这是一头家养的狗,总不会是莫名其妙地跑到这里来的。”  那狗此时已经确信这陌生的环境暂时并不存在再一次俘获它的危险,向粥锅走过去。  格桑拖着铁链走到火光当中,伏下头颅覆盖了整个野营锅,贪婪地吞食锅里的肉粥。韩玛和杨炎远远地注视着这头突然从黑暗当中出现的大得可怕的灰狗。  自从逃跑之后已经两天了,格桑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吃。  摆脱了那辆紧紧跟随在屁股后面的卡车之后,格桑慢慢地颠跑了很久,直到天快破晓时才在一个凹地里沉沉地睡去。当中午它醒来时,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食物。被黑脸男人拴在草坡上养着的那段时间,有一点倒是很好,每天都可以按时得到足够量的羊肉,但也造就了它饕餮无餍的食量。  格桑也并不清楚自己跑了多远,不过它相信自己一直是向着牧场的方向奔跑的。  草地中出现一个小小的沼泽,远远地它就看见里面栖息着几只水禽。牧羊犬并不善于捕捉鸟类,不过在饥饿的驱使下,它还是拖着铁链冲了过去。还没有等它跑到水边,那几只白色的水鸟已经惊慌地长鸣着飞上了天空。它只好喝了几口沼泽中味道并不可口的碱水,然后继续向前奔跑。一直拖在后面铁链成为它真正的累赘,尽管脖子上长着厚实的毛,此时也磨得它脖子上的肌肉不断地因为刺痛而抽搐地跳动。  它就是在这种又饥又渴将近发狂的时刻,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最初它以为是黑脸男人和他的伙计又追来了。  格桑拖着链子走到一个土坡上。那是一辆陌生的吉普车,已经在小丘的另一侧停下,两个同样陌生的人正在拾捡着碎木,生火。  不久就从火堆那边飘来了两个人打闹的声音,飘来了肉粥的香味。火,此时对于一头离开人类庇护的狗来说是如此富有魅力,火的吸引几乎是不可阻挡的。在遥远的上古时期,终于有一群野兽克制了对火的恐惧,踏出了一步,就那样摆脱了荒野,成为人类的盟友。火,温暖,食物,主人。不可抗拒的火。  格桑在周围巡视了好久,确信并没有黑脸男人和那些伙计的气味后,一点点地向火光的中心靠近。  当这头狗终于把锅舔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时,韩玛把一只倒满了水的罐子慢慢地放在了它前面,然后又慢慢地退回来。格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来,低下头,此时它已经非常放心地舔食着里面的水,这是真正的淡水,不是它在沼泽喝的那种气味刺鼻的盐碱水。  “这狗真不错啊,咱们养着怎么样。”杨炎建议,“好像就是当地人说的那种藏獒,很不错的狗。”  “也许明天就会有人追上来把它要走的。”韩玛已经在帐篷里铺开了自己的睡袋。  在睡觉之前,杨炎试着接近这头吃饱喝足之后恹恹欲睡地趴在吉普车前的大狗,想牵住它后面拖着的那条铁链。不过那头看似昏沉的大狗像一个过于敏感的开关,每当他的手就要摸到铁链时,长毛下微闭的眼睛立刻闪烁出慑人的暗绿色荧光,威胁性的吼叫仿佛刚刚发动的高功率的摩托,嗡嗡地在他的耳边震响。他不得不缩回自己的手。  一次次地接近,那令杨炎胆战心惊的咆哮也随着距离的远近而起起伏伏。杨炎最后终于还是没有牵到那根铁链,只好满身大汗地爬进帐篷里。  “这狗实在太精明了,根本没有办法靠近。”  “还是别碰它。”正在借着头灯的光线写日记的韩玛抬起头。  “也许晚上它就会离开吧。”  “倒也不一定,看明天早上的情况吧。”  夜里他们在睡梦中听到沉稳的脚步声在帐篷周围节奏分明地移动,伴随着铁链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但他们太累了,并没有起来看个究竟。五 荒原中遇到韩玛(7)  第二天早上,格桑并没有离开,不过等他们两人从帐篷里出来时,它并没有迎上来,只是趴在距离帐篷大约十几米外结满露水的草地上冷漠地望着他们。  这次他们看清楚了。怎么说呢,如果说它是狗,那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它的脖子上套了项圈挂着铁链,但谁又见过这样的狗。漫长的冬季过去之后,格桑身上的冬毛正慢慢地褪去,但是仍然还没有完全脱落,一缕缕枯干的长毛像毡片一样纠结在它的身上,使它那原本就 壮硕的体形更显得庞大荒蛮,像一头来自荒野之中的怪兽。  简单的早饭做好之后,韩玛试着叫了它一声。  格桑此时的饥饿感并不像昨天那么强烈。它感觉到这两个人与黑脸男人和他的伙计并不一样,他们在它进食时只是在一边看着,并没有试着强迫它做什么。所以昨天整整一夜它都在帐篷周围巡视,在空气中留下自己的气味,并没有离开。  “它还真的过来了。”杨炎吃惊地望着慢慢地站起来,向这边走过来的格桑。  格桑走到距离韩玛几步远时停下来,此时它已经能够识别他的气味,与那些伙计身上的烟与酒混合的刺鼻气味是完全不同的,这是一种陌生而新鲜的气味。它在充实着自己的气味库。  韩玛坐在地上没动,他手中拿着一根剥去了包装的火腿肠。  格桑已经忘记了从人的手中直接取食物的习惯。它犹豫着,是否应该给这只拿着火腿肠跃跃欲试地向它伸过来的手一点小小的教训。  “小心一点,我看它那张大嘴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你的手咬断。”杨炎警告韩玛。  “别出声。”韩玛又把手向前探了一点儿。  也许是这个动作超出了某个临界点,格桑愤怒地咆哮着,全身的毛突然间膨胀起来,像一只受惊的海豹,不失时机地露出了自己的白牙。  “小心!”杨炎再次把手伸向放在身边的背包,又要去取他那把刀。  “别动。”韩玛小心地伸来了自己的手,摊开手掌,那根火腿肠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手掌中间。  “我想这可能是刚刚从哪个屠宰场跑出来的狗,它根本就不信任你。”杨炎绝望地叫道,他等待着听到韩玛的惨叫。  有一种力量制止了格桑那种要将韩玛的手撕碎的渴望,它终于没有发作,没有猛乱地扑咬,在山坡上一年野蛮的生活并没有使它失去应有的理智。但即使如此,它仍然警惕地注视着这个人和他旁边的同伴,留意着不要让他们捉住了自己脖子上的铁链,它再也不想重复那种被长久地束缚的生活。  让格桑从韩玛的手里取食这根火腿肠几乎花了他们一个早晨的时间。要在昨天,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上路一个小时了。  终于,格桑一直毫无表情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温和的眼神。几乎就是在那一刻,一直小声地对着格桑说话的韩玛也惊讶地看到了格桑的变化——那些如灌木丛般耸起的长毛慢慢平复下来。格桑终于向前移动了那惊心动魄的一步,轻轻地从韩玛的手里叨住了这根火腿肠,但它只是轻轻地叨住,牙齿几乎没有在上面留下痕迹,然后它又把这根火腿肠放在了地上,然后仍是以那种似乎刚刚遭遇过风沙的迷蒙的目光望着韩玛。  于是韩玛大胆地平摊着自己的手,向它伸过去。  “不可思议。”坐在旁边被强烈的阳光晒得眯起眼睛的杨炎艳羡地嘟囔着。  韩玛的手终于落在看上去似乎与秋天的灌木丛并无二致的格桑的鬃毛上,他发现毛的质地与灌木丛也非常相似。  格桑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息从胸腔里发出的咆哮,但这咆哮也在发生着微妙变化,随着韩玛手上的动作出现同样微小却非常契合的波动。韩玛的手像是在抚弄最脆弱的小苗,他的手滑到格桑颈下时,格桑终于发出自己都同样感到惊异的类似还在母獒腹下时温和的哼叫,它全身在颤抖,不能控制的全身的颤动。  即使丹增也没有抚摩过格桑的这个部位。五 荒原中遇到韩玛(8)  韩玛发现这狗的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去年的冬毛,一片片像毡毛一样挂在它的身上。于是他小心地将这一片片冬毛扯下,这些脱落已久却仍然粘结在格桑身上的旧毛被揭下时发出咝咝的响声,同时扬起一缕缕烟尘。他感觉自己简直像在抢救一件出土文物。  这狗身上的所有揭掉的旧毛,竟然在地上积了不小的一堆。韩玛和杨炎都为这狗惊人的毛量而惊叹。当然也全凭了这身丰厚的长毛,格桑才挨过了无遮无掩的山坡上那零下四五十 度的酷寒而毫发无损。  在这些破布一样的旧毛被摘掉之后,韩玛和杨炎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头如此壮硕漂亮的大狗,那满是灰尘的旧毛剥去,露出的是发出幽蓝光泽的黑色的长毛,黑得发亮,高贵不凡,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宝。  韩玛想要理清格桑破损的牛皮项圈下纠结在一起的长毛,但那颈圈自从被套之后就再也没有被取下来过,牛皮下的钢丝已经嵌进了格桑的皮肤里,而且连接处的螺丝也已经锈死了。  当韩玛从杨炎的手里取过瑞士军刀时,这闪烁的刀具又激起了格桑的另一阵恐惧,不过韩玛只是轻轻地抚摩它之后,格桑就垂下了那紧张地昂起的头。  韩玛打开瑞士军刀上的钢锯小心地锯断已经深深地勒进格桑脖颈上毛丛深处的钢丝时,格桑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莫名其妙地呜咽着。  韩玛小心地锯了大约十分钟之后,那颈圈终于断掉了。  韩玛松开手,格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韩玛站了起来,把手中连着铁链的颈圈扔到地上时,它才似乎醒悟过来。  格桑慢慢地后退了两步,它并没有摇晃自己的头以证实那附着在自己的脖子上整整一年的东西确实不见了。那是一种幻觉,它一直以为它还在那里,那冰凉沉重似乎有生命的链子。不过当它真正地动了动自己的头颈时,惊奇地发现已经有一点不适应这种突然失去颈部累赘后的轻松。  格桑略显笨拙地转身向草地深处跑去,它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自如地奔跑了。很快,格桑翻过一个小丘消失了。  “跑了。”望着格桑消失的方向,杨炎颇感遗憾地说。  “跑就跑吧。不过如果它一直戴着这条链子,可就支持不了几天了。”  他们收拾好帐篷把所有的东西装上车之后,又向上午阳光闪烁的绿色草地看了一会儿,但他们失望了,并没有看到格桑的影子。  车终于上路了。为了取水,他们昨天驶离了公路,此时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车在草地上众多的车辙中寻找最明显的一条以确信那是真正的路。  开了大约十分钟,车驶上了公路。  车刚刚开始加速,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蹿到车前。  汽车发出一声撕破优质丝绸般的刹车声停了下来。  车上几乎所有没有固定的东西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韩玛和杨炎的脸也差一点贴在车窗上。  与那挂着链子阴鸷的灰狗截然不同的另一头生机勃勃的黑色藏獒站在车前,在高原清晨的风中,那身黑亮的长毛随风飘动。  “它又回来了!”杨炎惊喜地大叫。  此时的格桑经过刚才一阵纵情的奔跑,几天以来结积在身上的尘土已经被风一扫而光,长毛又焕发出一种油润的光泽。它对险些撞在它身上的吉普车毫不在乎,甚至慢慢地蹲下,依然是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睛半睁半闭。它并不打算让开。  “它是什么意思?”杨炎按了两下喇叭,它却对这刺耳的声响置若罔闻,懒洋洋地一动不动。  “说不定它是想上来。”韩玛下了车,拉开了车的后门。格桑竟像是期望已久,站了起来,走向车门,跳进车里,在堆着帐篷的后座上趴下了。  杨炎将车开进一个小镇准备吃午饭。韩玛打开后门,一路上一动不动地趴在座位上沉睡的格桑从车里跳了出来,卧在了车前。  小饭馆里正在吃饭的司机们看到这头雄壮的大狗发出一阵赞叹声——确实是一头漂亮得无可挑剔的藏獒。五 荒原中遇到韩玛(9)“好了。”韩玛这次没有锁上车门,“我们已经有一个全职保镖了。”六 藏羚羊守护队(1)   格桑的前爪小心地扑在韩玛的腰上,在接触的那一刻它已经缓解了自己奔跑时巨大的身体惯性那股可怕的力量,它确信这种力量刚好可以使背对自己的韩玛失去平衡扑倒在地而又不受到任何伤害。这是它作出的一个决定,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一种强烈的爱燃烧着它,它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这一切。以前,在格桑的生命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能或经验,但这一次似乎是感情,一种对面前这个人的爱。   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这片高原上所有的动物在一天早晨突然发现灾难已经降临。当然,在空气中的氧气含量不及平原一半的高原上,人类永远是追不上野生动物的,造物主在这一点上还算公平,没有给人类一颗比动物更加强健的心脏。但人比动物似乎更可以适应环境的能力也许就在这里,人类能够制造杀戮其他生命的工具,一种以火药爆炸产生的气体推进的武器——枪。那可不是斧子长矛或弓箭那样的冷兵器。那是枪。于是有人举起了枪,将高速旋转的灼热子弹射向高原上这些面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却仍然懵懂无知的动物。即使高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动物也不会是速度每秒钟一千米的子弹的对手。   不必深究人类也清楚是什么让藏羚羊在零下四五十度的严寒里无所畏惧地奔跑嬉戏。在它们的被毛下生长着一种比人类的头发还要纤细五至七倍的绒毛,这也许是世界上最轻软最保暖的绒毛。但就是这种绒毛使它们的生活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平静,甚至整个种族都险些遭到湮灭之灾。   于是那些千百年来一直将藏羚羊的存在视为如天空与云朵一样不可缺少的牧人们在一个清冷的早晨蓦然发现,他们再也见不到成千上万头的藏羚羊群如云团一般呼啸而过的壮观场面了。   一切都改变了,因为人类来了。不是吗?人类闯进了这片最后的伊甸园。   每年约有两万多头藏羚羊被射杀,其中很多是母羊和小羊,它们在死后被剥去毛皮,暴尸荒野。它们的毛皮辗转到达尼泊尔、印度,百分之六百的利润会令所有的走私者不惜以生命的代价铤而走险。古老的作坊里,这些浸着鲜血的绒毛被高超的匠人织成华美的披肩,然后运往世界上自称最文明国度,以高达两万美元的价格出售,成为某个豪华晚会上某个光彩照人女士身上的装饰物。   这种渗透鲜血的贸易使藏羚羊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锐减,1900年左右尚有一百万只左右的藏羚羊在青藏高原上自由地栖息,目前,据报道它们限存数量大约不足七万五千只。   于是有了野牦牛队这个令所有偷猎者望而生畏的名字。隶属于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的西部工委的野牦牛队,一些由信奉理想主义的人组成的环保团体。   他们被称为藏羚羊保护神。   在两个星期里,志愿者韩玛和杨炎,还有格桑,成为野牦牛队的编外成员。   在遇到格桑两天之后,这辆由环保爱好者捐赠的越野吉普车由韩玛和杨炎开进了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移交仪式非常简洁,因为保护站里的工作人员正在准备一次大规模的巡山。   第二天,韩玛和杨炎作为今年的第一批志愿者出现在野牦牛队巡山的队伍里。他们还是驾驶着那辆吉普车,当然现在这辆已经归属野牦牛队的吉普车的两侧,已经用红色油漆喷上了“西部工委野牦牛队”的字样。车里除了韩玛和杨炎,还坐着野牦牛队的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于是格桑不得不被拴在了后排座位与车窗的窄小空间里。   三辆车驶进茫茫无边的可可西里荒原。上万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荒原,曾经是野生动物天堂的无人区。   与紧紧地盯着窗外的韩玛和杨炎不同,格桑对这一切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藏羚羊也同样出现在以前格桑生活的高原牧场上,这三头藏羚羊的出现,不过是再次勾起它久远的记忆而已。格桑已经离开高原牧场两年了,它不知道在它离开的这段时间那里都发生了什么。不过这里比格桑曾经生活过的牧场更加荒凉,大地坦荡如砥,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极目远眺只能看到大地尽头空茫的地平线。现在,高原牧场和丹增仍然会偶尔被格桑想起,那是一种本能。出生地的生活并没有必要与拉萨或是那个小镇上的生活进行比较,那只是一种试图通过长久地奔跑宣泄孤独情绪的一种渴望,但现在它已经找到那心中一直令它渴望的一切,一个主人。六 藏羚羊守护队(2)  坐在前面的韩玛,这个为它扯去身上冬毛、给他拆掉铁链的人,就是它的主人。在那远古时代,不知道是哪一头胡狼迈那伟大的一步,进入人类的世界。从那时起,这些胡狼就与其他的野生动物分道扬镳,它们偶尔也会渴求荒野,但它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主人,一个可以把全部的爱与忠诚都奉献出去的主人,一个只属于它的神。  一头狗一旦在自己的内心确立了这种概念,一生也不会改变。  于是格桑不愿再让韩玛走出自己的视线,即使卧在车后剧烈的颠簸它也感到毫不在意,只要确信与韩玛在一起它就感到心满意足。它不时抬起头,确信韩玛仍然坐在车前兴趣盎然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之后,才心安理得地重又垂下头,进入因为极度的颠簸而不得安宁的睡梦里。  它不想失去这个从天而降的主人。  到达每天选定的宿营地时,韩玛打开车门,格桑飞身跃下,在他的脚边盘桓了一圈之后,像非洲黄昏中追捕猎物的猎豹一样,转眼之间就越过了荒原之上如同巨人衣服上褶皱般微小的起伏,跑向荒野的深处,身上光洁的黑色长毛如同迎风招展的旗帜,曳在身后。  那些野牦牛队的队员大多都是藏族,其中一些以前还做过牧民,当然十分清楚这样一头藏獒的价值。他们远远地观望着这头藏獒在地平线上消失,而后又以同样的速度猛奔而来,扑向正在安装帐篷的韩玛。  格桑的前爪小心地扑在韩玛的腰上,在接触的那一刻它已经缓解了自己奔跑时巨大的身体惯性那股可怕的力量,它确信这种力量刚好可以使背对自己的韩玛失去平衡扑倒在地而又不受到任何伤害。这是它作出的一个决定,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一种强烈的爱燃烧着它,它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这一切。以前,在格桑的生命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能或经验,但这一次似乎是感情,一种对面前这个人的爱。  韩玛扑倒在了乱成一团的帐篷上面,正在另一侧抻着帐篷一角的杨炎惊讶地望着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格桑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它不知道这个重新站起来的主人将要怎样对待它。假如大声呵斥或者赶走它,对于格桑来讲,那将是它整个世界的终结。  韩玛同样以为是谁在与自己开玩笑,不过杨炎在自己的对面,他与野牦牛队的其他队员还不是很熟悉,而且这些沉默寡言的男人们并不善于搞这种小把戏。  韩玛颇觉惊异地坐在地上回过头。格桑正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目光里那种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神情一扫而光,此时正怀着某种热切的期待望着他,那眼神里又有一点那种小狗面对新事物才有的茫然。  也许是一秒钟的沉默。  韩玛高声地大笑着向格桑扑过来,搂住它的脖子用力把它摔倒在地上。  阳光,翠绿的草地,最温暖的风。  崭新的世界向格桑敞开了大门。它懂得笑声,人类只有在快乐时才会发出这种节奏明快的吠叫,在牧场上听到这种人类的吠叫声往往意味着可以得到一块肉。但此时一切都不同了,一种巨大的情感使它浑身战栗,它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那是一种它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格桑激动地咆哮着,用力翻动身体,甩开了压在它身上的韩玛,跳开了,然后再次扑过来,那凶狠的动作像是扑向一头侵袭牧场的野兽,它把韩玛想象成一头雪豹或是一头黑狼。  站在一边的杨炎以为格桑突然间发疯了,手足无措地叫喊着,已经有野牦牛队的队员取下了身上背着的枪。  但韩玛并没有发出被攻击时的叫喊声。  格桑叨住了韩玛的一只手,无论是气势与咆哮都是如此的逼真,似乎在撕咬,但它只是轻轻地将韩玛的手含在自己的嘴里。格桑凌乱长毛下的眼睛里流溢出黄昏湖水般温和平静的眼神。  一个人与一头藏獒就这样在帐篷上翻滚着,纠缠中格桑也会聪明地跳出来,然后再精神抖擞地找到韩玛身上的某个漏洞再一次扑上去。六 藏羚羊守护队(3)很快,周围的人也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游戏,看了一会儿,毕竟不能总是沉湎其中,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生火做饭、修理在艰难的路途上出现毛病的汽车、搭起帐篷。  “好了,好了。”杨炎拎着一根帐篷绳子高声地在旁边叫道,“我还一本正经地以为有人要受伤了呢,杞人忧天。”  “暂停。”韩玛做了一个篮球比赛中暂停的动作。于是气喘吁吁的格桑停了下来,在韩玛的面前认真地趴下,但眼睛里那种狂热的光芒却仍然没有消退。  游戏,对于格桑来说,是一种表达自己情感的崭新方式。在牧场上与丹增的儿子达娃的那种打闹似乎也是游戏,但那只是出于某种对主人顺从的本能,格桑只是将他看成是牧场的一部分。也许达娃是一只更高级的羊羔,这与它每天护卫羊群没有任何区别。但此时不是这样,它所做的一切是因为内心一种强烈的需要。它想扑向他,轻轻地把他扑倒,在他的身上轻柔地噬咬。  “你没有发现吗?”杨炎理着手中刚才被弄乱的绳子,问韩玛。  “什么?”  “你没有看到你身后的狗吗?它那含情脉脉的目光让人无法忍受。”  搭好帐篷之后,韩玛解开格桑脖子上的绷带,被项圈里的钢丝磨伤的伤口正在愈合。韩玛换了绷带,重新将格桑的伤口包扎好。  此时格桑感到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自己,它完全放松了自己,瘫躺在韩玛的身边,像一只小狗一样轻轻地呜咽着。  于是游戏成为每天进入宿营地之后很必要的一部分。  对于格桑来说,这是一种崭新的生活。  但格桑并不清楚所有的人在做些什么,不过随着慢慢地向荒原的深处挺进,它发现包括主人在内所有的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迫切的表情。他们的目光扫过远方的地平线,仔细地搜寻,显然在寻找着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好像一切生命都消失了。他们只是在最初的两天看到那群野驴和三头藏羚羊,此后再也没有看到活的生物。远处永远是无边无际色彩单调的荒原,起伏微小的地平线,还有看久了眼睛发痛的湛蓝天空。  格桑并没有感到焦躁不安,即使被拴养在小镇的山坡上时,格桑也能够迅速地适应那种囚禁的生活,习惯了面对所有没有任何变化的一切。现在最让它感到满足的是找到了韩玛,它已经不再期待生活中出现更多的什么。  它以近似痴迷的热情关注着韩玛的一切。格桑发现每天晚饭之后,韩玛总是拿着一部机器走出营地,打量着远方的一切,然后保持着一个姿势,将那部机器举到面前,随着一声清脆的喀嚓声,主人心满意足地扬起头,身体恢复正常的放松状态,又把目光移向了另一处地方。出于对人类机械的敬畏,而更重要的是此时这机械又掌握在韩玛的手里,格桑跟随在韩玛的后面,认为韩玛所做的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  终于在一天,韩玛把这机器对准了格桑。  “好的,别动。”  格桑确实没有动,保持着一种正在行进中的藏獒生机勃勃的姿势。  随着一声格桑已经无比熟悉的喀嚓声,韩玛放下了机器,微笑着走过来拍拍它的头:“好样的。”  从那次以后,再到宿营地出去散步时,格桑总是耐心地等待着主人再一次举起那机器对着自己,它相信那是一种信任或者是奖赏。不过韩玛再没有把机器对准过它,这多少让格桑有一点失落。尽管在韩玛将相机对准远方时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进入格桑的视野,但它仍然被某种潜在的妒忌心理包围着。  那是早晨,他们刚刚上路不久。格桑突然发现气氛与众不同,那个戴着警帽的人高声喊叫之后,所有人的目光中都闪动着一种渴望的热情。然后是一阵沉默,除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没有人说话,车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地注视着前方。  格桑也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它可以断定那一直期待的时刻到来了。 六 藏羚羊守护队(4)  三辆车驶进了一个小小的谷地,向前再没有路了,所有的人下车徒步翻越山坡。队长警告韩玛,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于是可能发出声音的唯一不是人类的格桑被韩玛用一根绳子拴在车里。  野牦牛队的队员们提着枪驾轻就熟地开始攀爬右侧的一个小山坡,韩玛和杨炎也跟随在后面。韩玛手里攥着一根随手从地上拾起的半根羚羊角,杨炎手里拎着他那把没有出鞘的野 营刀。  所有的人呈扇面爬上了山坡,韩玛和杨炎落在后面,等他们爬上山坡时,随着一声枪响所有的人都已经冲了出去。翻越山坡已经累得韩玛两眼发黑,他气喘吁吁地看到山坡下的平地上停着两辆车,五个人正分散着向四周跑开。  韩玛和杨炎将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家伙逼到了一条伸展在大地上的巨大的裂缝边,那也许是这座世界上最年轻的高原在地质运动的末期出现的一道伤痕,对于大地来说即使只是一道皱纹,但将近十米的宽度也是人类所无法跨跃的。  也许这个家伙的腿本身就有点毛病,否则也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被韩玛和杨炎追上。  韩玛和杨炎跑得两眼发黑,心脏已经无限地膨胀,似乎随时会跃出胸膛,但还是踉踉跄跄地跟了过来。  被逼到裂缝边缘已经绝望的家伙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在荒原上游荡数日风吹日晒面色黧黑的脸,他举起了手中的什么。  “枪!”杨炎跑在后面,却看得更清楚。  韩玛并没有听清杨炎喊的什么,他已经跑到了跟前,乌黑的枪口几乎正对着他的头。韩玛已经没有时间可以躲闪,于是僵在原地,直勾勾地注视着步枪黑色的枪口。  那家伙的脸像被逼进角落无处可逃的山猫一样急剧地扭曲。  枪声响起,像一枚尖利的箭头撕破高原沉滞的天空,回荡良久。  韩玛以为自己的世界终止了。但那颗子弹只是贴着他的肩头飞走了。  等韩玛清醒过来时,格桑已经叨住了盗猎者的右手腕将他甩倒在地上,巨大的身躯覆盖在他的身上。因为愤怒而嘶哑的咆哮声像在人的耳边折断的一根根骨头,它像一头真正的野兽那样撕咬着。  杨炎抱住了格桑的头,韩玛使尽全力终于掰开了格桑的嘴,救出了抱头呻吟的盗猎者血肉模糊的手腕。  “再差一点儿就咬断了。”杨炎打量地上这张丑陋的脸。“不过也真是危险,那子弹就擦着你的肩头飞过去,我都看见你羽绒服里飞出来的绒毛了。要不是它及时将他扑倒,那子弹恐怕就真的将你击穿了。”杨炎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枪。  “我把它拴起来了。”韩玛安抚着还在颤抖着的格桑。格桑余怒未消地耸动着颈上的长毛,被怒火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已经吓瘫的盗猎者。  “你没有看到吗?它脖子上那根断绳子,一根绳子根本绑不住它的。”格桑的脖子上耷拉着半截被咬断的麻绳。  其实当韩玛随众人离开之后,格桑顿时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这一段时间以来,它从来没有让韩玛离开过自己的视线,即使晚上睡觉时,它也警惕地趴在帐篷门口,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韩玛的帐篷。它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咬断了那绳子,从半开的窗口挤了出去,爪子刚一落地就向山坡上奔跑。  格桑跑上山坡之后,看到了一片纷乱的场面,但它还是很快地找到了韩玛的身影。它向韩玛那边跑过去。当它快要跑到韩玛身边时,看到盗猎者举起了正对着主人头颅的枪。它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它懂得枪意味着什么,在深夜的拉萨街头那头狼狗垂死的叫声又一次在格桑的耳边响起。失去韩玛的恐惧像洪水一样将它淹没,它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格桑准确地凌空叨住了盗猎者的手腕,于是那颗子弹打偏了。  远处已经追到了其他盗猎者的野牦牛队队员正在向这边集合,他们也目睹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队长赞赏的目光落在格桑身上,“真是一头好狗。也许野牦牛队就需要这样一个吉祥物吧!” 六 藏羚羊守护队(5)  但是格桑并没有成为野牦牛队的吉祥物。一周以后,格桑跟随着韩玛和杨炎离开了野牦牛队在可可西里的营地。韩玛和杨炎要将一辆快要散架的吉普车一直开往青海格尔木,送到汽车修理厂进行大修。这也是他们作为野牦牛队编外队员的最后一项工作。七 一路向北(1)   在一片黑暗之中,格桑只能根据从车厢连接处的缝隙透进来的光线判断白天与黑夜的更替。它的鼻子在黑暗中愈加灵敏,清晰地感受着与光线一样渗进来的气味。有时它根据那潮湿的气息判断列车经过了一条河,有时车驶过了一片森林。车驶入车站停靠时,那是尤其令格桑感到兴奋的时刻,众多混合在一起的陌生的复杂气味乘虚而入,格桑迅速地将它们与自己记忆里贮存的那些已知的气味进行比较,这足以让它在列车重新开动之后消磨掉更多的时间。   吉普车在被大雨冲得支离破碎的简易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天,只前进了不到一百公里。泥石流几乎冲毁了所有的路段,有时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从横亘在路中央的摇摇欲坠的大石旁边驶过,而距离车轮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就是摞满了汽车残骸的深谷。每前进十公里,韩玛和杨炎就要互相交换一次,在这样的路上驾驶人总是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不知不觉间全身已经大汗淋漓。   卧在后座上的格桑也并不是真正地趴着,它一次次地在车驶过深坑底盘刮过路面的险恶摩擦声中被颠下座位,然后在发动机发出的挣命般的呼啸声中重新爬上自己的座位。   韩玛小心地拨开格桑脖子上的长毛,检查被钢丝划破的部位,伤口已经平复痊愈。   格桑只是安静地卧着,让韩玛的手抚弄着自己的脖子。这是一头藏獒紧系生命的部位,即使是丹增也没有碰过那里。自从跳上韩玛的车之后,格桑开始更多地与人类接触。在牧场时,它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自己是牧场的一部分,它一出生就是属于那一片牧场的,在星沉日落中默默地成长,风雪无阻地随着主人出牧,卫护着主人的营地。它沉默而顺理成章地按着血液中那种千万年来形成的本能循规蹈矩地完成着这一切。它是一头藏獒,它在高原上出生了,成长了,工作了,在牧场里的生活就是这样。主人也从未与它有过更多的亲近。它总在工作,几乎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这种事,而且事实上藏獒的天性使它并不善于与人类交流。但遇到了韩玛之后,它发现自己的生命正在发生变化。韩玛作为它的主人,是与丹增和老画师完全不同的( 格桑从来不认为那个把它像野兽一样拴养着的黑脸汉子是它的主人 )。甚至有时候它感到自己就是韩玛与杨炎这个小团体中的一员。每当韩玛微笑着和它打招呼,或者抚摩它时,格桑都能感觉到体内萌发的那种沉积的冲动,那是另一种令格桑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情感。那应该是爱。   傍晚,挂满污泥的吉普车像一辆沉重的装甲车,停在路边一座简易旅店旁边。这将是他们今天晚上吃饭和休息的地方。   格桑像往常一样,在韩玛和杨炎走进旅店后跳下车,在车边趴下。其实在乘车驶过了这种炼狱般令人疲惫不堪的道路之后,几乎没有人还有精力觊觎别人车里的财物,但格桑已经习惯了,这是它新的工作。没有人可以靠近这辆车子。它保护着主人的财产。   格桑吃完了韩玛拿给它的水和馒头后,天已经黑了,倚山崖而建的小旅馆里的灯光悄然熄灭。这些在搓板一样令人难以忍受的路上颠簸了一天的人都已经迫不及待地进入梦乡。格桑也累了,但就在它要将头埋入腹下沉沉睡去时,突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狂躁所包围。它的耳鼓隐隐作疼。   格桑不知所措地向漆黑一片的小旅店里张望,那里一片安静,除了有人梦中呓语,没有什么不祥的声音。然而,这种狂躁感在黑暗中越来越强烈,以至格桑感到几乎无法承受这种无形的压力。它正在一点点地清醒,这其实不是什么狂躁,这令它感到茫然无措的其实是无所不在的恐惧,是一种正缓缓袭来的巨大的恐惧,压得它喘不过气来。   格桑用力地拉扯着那根象征性地系在自己脖子上的绳子,随后又一动不动地僵立着试图从众多鼾声呓语中分辨出韩玛的声音。但声音太杂乱了,它终于没有听到韩玛的声息。于是格桑更加深切地感到像积雨云一样紧迫地压来的恐惧,几乎令它喘息困难的压迫感。与其说是长久地居住在高原上的经验,不如说是深藏于血液中的非凡的本能在警告它潜藏的某种灾难,灾难的萌芽其实转瞬即逝,却扰乱了刚才趴在地上准备短暂小憩的格桑。也许恐惧只是来源于空气中的某种变化,也许是某种微妙的声音。格桑自己并不能解释这一切,它只能以自己的本能行事。它想起了那个大雪的冬天,格桑一生中第一次被这种情绪所感染,在暗黑的夜里它突然绕着帐篷咆哮狂吠,一次次冲撞着帐篷。主人丹增相信牧犬毫无来由的狂吠预示着某种不祥,当丹增一家刚刚走出帐篷时,被大雪覆盖的帐篷就轰然倾倒了。七 一路向北(2)  那是一种神秘的启示,与格桑体内深深贮藏着的预知危险的知觉所呼应。格桑已经感觉到,这是比那次大雪之夜更可怕的一次灾难。  当韩玛被狂吠的格桑扯醒时,格桑其实已经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它先是扯断了系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根用杨炎的半根腰带制成的颈圈,然后绕着小旅馆高声狂吠呜咽,确信并没有人会理会它,格桑不顾一切地冲向旅馆的板门,那单薄的板门当然禁不住格桑的冲击,几下 就被撞开了,格桑几乎没有花费一秒钟的时间就找到了板铺上的韩玛。  这旅店不过是一个搭在路边的季节性板房,只做半年的生意,当冬季到来路况变好就会关闭。旅店只有前后两个房间,前面就是通铺和两张大木桌,后面是厨房。所有路过这里的旅客和旅店的伙计都住在前间的大通铺上。那几个伙计并不像疲惫不堪的旅客那样睡得人事不省,所以当他们听到格桑狂吠着冲撞着房门时,只来得及点燃马灯,那凶暴的黑色身影已经随着门板破碎的木屑冲了进来,奔到了韩玛的床头。韩玛被格桑扯醒时,这几个伙计缩在被子里目瞪口呆地盯着这魔鬼一样将睡在韩玛旁边的人踩在脚下的巨犬。格桑倾尽全力的吠叫声震得整个板房里嗡嗡作响。  韩玛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被格桑从温暖的梦乡里拖出来确实令他感到不快,不过他也从格桑紧紧地叨住自己袖子紧张地向后拉扯的动作中感到了发生了什么——它从来没有这样狂躁不安过。  格桑一直把韩玛拽到吉普车前才松开了口,却仍然不打算安静下来,继续在他的周围蹦跳吠叫。韩玛并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异常的地方,雨后深蓝色的晴朗夜空星河璀璨,万籁俱寂,吉普车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也没有看到什么陌生人。  韩玛不解地注视着眼前的格桑。  格桑突然停止吠叫,那暴烈长嗥的余韵尚在韩玛的耳边回绕,他顺着格桑目光的方向望去,小旅店上面崖顶那棵小树的枝条在月光下轻轻颤抖着,像是被微风拂动。可这是一个无风的宁静夜晚。  从崖顶的方向,如细小的水流般汩汩的声响轻轻地传来。  “泥石流!”  韩玛大叫一声冲进板房,他先一脚踢中了自始至终没有醒来的杨炎的屁股,然后跳上通铺,踢打着那些熟睡的司机。在一片午夜的居住区突然遭到空袭般的叫骂嘈杂声中,衣衫不整的人们互相谩骂着从旅店里跌跌撞撞地拥了出来,后面紧跟着像驱赶在暴风雪中走散的羊群一样恪尽职守的格桑。它的头用力地撞向走在最后面那个司机滚圆的腰部,司机痛苦地呻吟着,像一只被追打的鹅一样向前跑了几步。  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一头发疯的大狗和它同样疯狂的主人不惜一切代价扰散了他们得之不易的美梦。  九个人站在小旅店对面停满车辆的空地上,几个根本就没有来得及穿上鞋的司机在冰凉的地上跳着脚咒骂着。尽管这些长期在青藏公路上奔波的司机素以凶悍无礼著称,但他们慑于立在韩玛旁边威猛的格桑,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他们相信自己一个不谨慎的动作可能引来这魔鬼一样巨犬不顾一切的进攻,没有谁认为自己是它的对手,这是可以将人撕碎的狗。  在一片乱糟糟的质问声中,韩玛什么也听不见,他甚至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你是不是梦游了?”跑出来时没有忘记把自己的睡袋裹在身上的杨炎蹲在地上,揉着眼睛问韩玛。  韩玛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那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就替他回答了一切。  似乎是河流冲破河床的声音,然后是大树倾倒的瑟瑟声,随之而来的是振聋发聩的一声巨响。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那家带给司机们半夜美梦的小旅店已经不复存在了,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旅店上面那道高高的石崖。上万吨的石头泥士覆盖在他们刚才熟睡的地方。 七 一路向北(3)  韩玛只在这次灾难中损失了一条睡袋。  “朋友,你不用赔门了。”那个已经彻底清醒的伙计对韩玛说。  在以后几天的行程里,格桑一直享受着那些司机赠送的肉罐头。四个司机,三个伙计,一共送给了格桑十八盒牛肉罐头。  在格尔木,韩玛和杨炎交接完毕。  格桑已经发现了什么,它似乎具备这种预知自己命运的能力。它注视着韩玛的一举一动,握手,告别。  然后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没有向这边望上一眼。  格桑感到茫然了。不会的,这正是它一直担心的事。  在韩玛进入房间之前,已经将它拴在院子中的一棵树上。  他们来到街上之后,喧嚣的车流声已经淹没了格桑那声嘶力竭的吠叫声。  “还想着它吗?不知道把格桑留在那里它会不会想我们。”杨炎背着像他一样高的背包,问走在前面的韩玛。  “嗯?”韩玛不置可否地嘟囔了一声,背着背包,他加快了脚步,尽管距离开车的时间还有很久。  他们默默地走过了两条街道。  走上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两边弥漫着烧烤羊肉串小摊上飘出的烟雾,慢慢地,韩玛和杨炎发现街上人看他们的目光在发生变化,似乎是——街上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他们竟然成为街上人注目的焦点。最初他们只是以为那装着他们此次西部之行所有用品的背包过于引人注目,但他们迅速地排除了这种可能性,这是格尔木,进入西藏的必经之路,街上随处可见背着大型背包的旅行者,这里的人应该早已见怪不怪。  慢慢地,他们发现其实人们的焦点有一个小小的偏差,他们一直在看的似乎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身后——  “格桑!”回过头的韩玛叫了一声。  确实是格桑,脖子上垂挂着一根绳子,还有半棵折断的树,站在他们的身后。  此时它静静地站在那里,狂奔之后两肋剧烈的喘息还没有平复。它看着韩玛,一动不动,它在寻找韩玛的眼睛,想从其中发现答案。  当韩玛在它的视线里消失后,格桑所做的先是不知所措地吠叫,然后突然噤声,开始一次次地向前冲去,它一次次地被绳子拽回来,但是它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每一次它都倾尽全力,不顾一切,那棵树剧烈地摇晃着,落下纷纷扬扬的树叶。  那些站在门前的人好像看到一部没有生命的机械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它那样执著,它什么也看不见,只想挣断绳子,去寻找韩玛。  这些人已经感觉到这头狗的那种迫切,并有人试着要靠过来解开绳子——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这头狗再重复这绝望的挣扎,但被其他的人劝阻,此时任何靠近它的人都是危险的。  当那棵树终于折断时——绳子比树更结实一些,格桑因为突然失去了束缚而险些跌倒,但它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跑出了院子。  格桑什么也看不见,它紧张地在大街上寻找韩玛的气味,追寻着这气味它大步奔跑,有几次,它以为自己已经失去嗅源,在绝望中它又发现了自己的生命:韩玛那细若游丝的气味。  它撞开一切,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向前奔跑。  一头拖着半棵树的巨犬在格尔木的街头狂奔。  终于,它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它感觉自己平静下来,或者是说它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装做没有发生任何事的样子,它跟在韩玛的后面。  韩玛蹲了下来:“过来,格桑。”  格桑慢慢地走到他的跟前,将那发热的巨大头颅靠在韩玛的胸前,它伸出发干的舌头舔着他的手指。  此时这就是它的一切。  格桑轻轻地呜咽着,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竟然像小狗一样。  “我就说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火车上藏獒也是可以托运的。”杨炎适时地在一边说,“我们还是走吧,在火车开车前大概还来得及办理托运手续。”他有些着急了,因为周围已经聚集了众多看热闹的人,而那些人中很多都是一边吃着格尔木著名的羊肉串一边观看这一切的。他不太习惯这种被围观的场面。七 一路向北(4)  他们领着格桑加快步子向火车站走去。  “你不是故意选了一棵不结实的树吧?”  “这……倒是没有。”杨炎说。  他们在格尔木登上了列车。  在火车的行李车厢里,格桑被韩玛关进一个笼子里。它本能地拒绝这仅仅可以在里面转动身体的狭窄的笼子,但它知道必须相信他。它知道自己正在离开高原,那个它曾经生活过的牧场已经遥远得不可想象,奇怪的是它并没有感到恐慌,也没有伤感。现在它只相信韩玛,相信这个比高原牧场更重要的年轻人。  格桑在狭窄的笼子里耐心地卧下了。  车厢的门关闭之后一片黑暗,韩玛再也没有出现过。每天给它送食喂水的乘务员总是摆出一副可怜相,好像格桑随时会撞破笼子扑出来。他总是战战兢兢地把食物和水从笼子下面那个活动门里塞进来之后就锁上车门急匆匆地离开。  在一片黑暗之中,格桑只能根据从车厢连接处的缝隙透进来的光线判断白天与黑夜的更替。它的鼻子在黑暗中愈加灵敏,清晰地感受着与光线一样透进来的气味。有时它根据那潮湿的气息判断列车正在经过一条河,有时车驶过了一片森林。车驶入车站停靠时,那是尤其令格桑感到兴奋的时刻,众多混合在一起的陌生的复杂气味乘虚而入,格桑迅速地将它们与自己记忆里贮存的那些已知的气味进行比较,这足以让它在列车重新开动之后消磨掉更多的时间。  它看不到外面的一切,但有一点它是可以肯定的,它正在进入一个气味异常丰富的世界。  中间转了两次车,在繁忙的车站上,那些急急忙忙赶车的人们仍然不忘在看到笼中的格桑时发出由衷的赞叹,并将这震撼的景象保留的兴奋一直带到车上,在放好行李之后对坐在对面的旅客说:“我看到那样大的一头狗。”  夜晚降临时,格桑会在梦里回到自己出生的高原牧场。有一次它以为自己正在努力地攀爬上一个羊毛垛,四只粗大的爪子陷进了松软的羊毛里,但就在将要爬到顶端时却跌落下来。  刺目的手电筒光照亮了车厢。  一个体积更大的笼子被抬进了车厢,放在格桑笼子的旁边。  噩梦开始了。  当晨曦从车厢上面狭小的缝隙中透进来时,格桑看到旁边的笼子里密密匝匝地挤着七条它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狗。它们身体细长,毛很短,几乎可以见到毛下的粉红色皮肤,光洁的白色皮毛上均匀地点缀着黑色的斑点。它们此时都眨动着亮晶晶的黑眼睛打量着格桑,那眼睛看上去与它们身上的斑点没有什么两样。也就是说,格桑要睁大眼睛,才能分辨出哪只是眼睛,哪只是它们头上的斑点。  格桑当然不会知道。一部叫做《 101斑点狗 》的电影放映之后,大麦町犬的价格立刻飙升,人们突然发现这种短毛斑点狗是多么的可爱,是多么适合成为人们的伴侣,总之是拥有诸多的动人之处。于是这些狗在某一天突然间被关进一个笼子,运上列车,送到另一个可能会卖出更好价钱的城市。  对于这些狗格桑并没有什么兴趣。  它们也不是真正地吠叫。也许是因为过于拥挤,或者是一只狗被另一只狗压到了身上的什么部位,这些长相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的狗中的一只像受了委屈一样,将脸紧紧地贴在铁笼上,伸长了脖子,闭起眼睛呜呜咽咽地哀鸣。这只是一个类似序幕的简单的开始,随后其他的狗似乎都受到了它的感染,为自己的处境深感不安。于是车厢里顿时响起一片被遗弃的幼犬般孤苦伶仃的合唱。  这种不顾一切的合唱一旦开始,没有一个小时是不会结束的。这些狗像受了惊吓的小妖一样扯着脖子呐喊。列车从车站驶过时,正在等候上车的人会以为呼啸而过的车厢里一定有一群喝了烈性酒的狗在举行新年聚会。  它们第一次齐心协力地上演这种声势浩大的合唱,是因为对关上车门后一片漆黑的车厢感到恐惧,不过被格桑几声恶声恶气的吠叫制止了。格桑不知所措地发现七双泪汪汪的眼睛正可怜兮兮地望着它。七 一路向北(5)  但格桑的影响力也就到此为止,后来无论格桑怎样声嘶力竭地吠叫,或是冲撞笼子发出可怕的响声,都不能阻止它们这种无望的合唱。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折磨,它们的情绪也影响了格桑。此时格桑也感觉到车厢内无限的黑暗是如此难以忍受,禁闭着它的笼子也同样被它无穷尽地愤恨,它开始冲撞结实的笼子,撕咬因为运送过无数动物而遗留下它们久远气味的铁栅。  还好,与这群斑点狗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天,列车已经抵达了终点站哈尔滨。如果格桑继续与它们待在一起,要不了多久,它就要真的疯掉了。  走出车厢之后,刚刚见到韩玛的兴奋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冲得烟消云散。车站里到处都是人,男人,女人,孩子,各种气味的人。格桑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众多的人,把它以前所有见过的人都加在一起也无法达到它在车站里看到的这些人数量的一半,而且这些人散发出的复杂气味扰得它晕头转向。韩玛收紧了绳子,格桑也不由自主地紧紧地贴着韩玛的腿侧。韩玛的出现毕竟消解了格桑要撕破一切的疯狂情绪。  格桑在高原上见过雪山草原和那些更适合用宽广壮阔这些词来形容的景物,但面对眼前由人类构筑的一切,却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这些参天而起的高楼的表面上贴附着深蓝色的玻璃,像终年积雪不化的冰峰,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是唯一让格桑感到似曾相识的东西。  “也许这是第一头来到哈尔滨的藏獒吧?”背着巨大登山背包的杨炎问韩玛。  “差不多真的是第一头。”  他们避开了人群,从行李车出站口离开了车站。在旅客出站口,面对着羊群一样拥挤在一起的人流,谁知道格桑会做出什么来。  在火车上已经决定了格桑的去处。作为一头精力充沛的大型犬,格桑需要足够的活动空间。杨炎家带着巨大草坪的别墅可以满足这个条件。八 韩玛不在的日子(1)   以后,格桑的生活中又出现了更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出现在大门外的自行车,第一辆公共汽车,第一架飞机。在格桑新的生活中,空气里弥漫着众多复杂的气味,需要它花费极大的精力去贮藏,去分析。也许这些都是它所不能理解的,它努力地将这一切与把它带到别墅之后就很少露面,只有夜晚才开车驶进车库的杨炎联系在一起。它试图说服自己,现在杨炎就是主人,它必须遵从这个身上溢出酒味的男人的命令。   别墅里一片鲜亮的草地着实让刚刚经历了一段身心疲惫旅行的格桑兴奋了一阵儿。爪子刚一落在上面,它就感到一阵令它四腿痉挛的舒适,这毕竟是草地,是与行李车内灰尘覆盖的橡胶地板和滚烫的水泥地截然不同的有生命的草地。   也许正因为格桑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片草地上,当然也可能是由于旅途的疲劳,杨炎给它换上新的项圈挂上链子时并没有遇到预想中的麻烦。格桑就这样住进了哈尔滨松花江边一个高级住宅区的别墅里。格桑精心地嗅闻着已经归它所有的整体犬房,它闻到了另一头狗遥远的气味。   这里的一切都是让它感到新奇的。横亘在江上的大桥长久地吸引了格桑的视线,从火车上下来之后,它看到了在牧场也许一生也不会看到的很多伟大的事物。在来到别墅的第一天,当一辆火车呼啸着远远地从桥上奔驰而过时,它惊恐地冲着江面咆哮。火车格桑已经见过,但当它被送上行李车时火车已经安稳地停靠了,对于格桑那不过是一间装满了货物的很长的房子而已。   格桑这幼稚的举动引来了杨炎的嘲笑。但是只此而已,过了一个多小时当第二列火车以同样的气势驶过时,已经卧在犬房前的格桑只是扭动了一下头,此时,火车对于它已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了。   “嘿,想不到你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还挺快。”杨炎望着已经占据了新犬房的格桑自言自语。   但当黄昏来临时,又一件令格桑始料不及的怪事发生了。一艘游船鸣响了汽笛驶过江面。这不可以理解的陌生的狭长物件令格桑猛地弹起,紧张地注视着这艘舷上站着游人的庞然大物滑过平静的江面。以眼睛的余光它已经发现杨炎又一次站在阳台上,它终于克制住了那种本能——面对一切陌生的事物时表达好奇、恐惧、不知所措的唯一的方式,这次它没有吠叫。它发现了火车与游船间的某种联系,同样的庞大,同样的发出巨大的声响。毕竟它在面对着比高原牧场时更复杂的一切,它要以自己的大脑进行必要的思考。   于是第一次见到轮船的格桑并没有像所有的狗在面对陌生的东西那样没完没了地吠叫,它一直注视着这艘轮船喷吐着黑烟消失在被夕阳染红的江面上。对于格桑这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及时地对外部世界的改变作出反应,并及时地适应,才能继续生存下去。这也是为什么藏獒可以在号称世界第三极的雪域高原上生存下来,并没有因为高寒缺氧的恶劣环境而退化,并成为高原牧场上不可或缺的一个品种的原因吧。   以后,格桑的生活中又出现了更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出现在大门外的自行车,第一辆公共汽车,第一架飞机。在格桑新的生活中,空气里弥漫着众多复杂的气味,需要它花费极大的精力去贮藏,去分析。也许这些都是它所不能理解的,它努力地将这一切与把它带到别墅之后就很少露面,只有夜晚才会开车驶进车库的杨炎联系在一起。它试图说服自己,现在杨炎就是主人,它必须遵从这个身上溢出酒味的男人的命令。   但格桑无法让自己承认这一切。   格桑无论如何无法使自己对杨炎产生足够的敬畏,更不要说对韩玛的那种爱了。这是无法言说的,格桑仍然在想着韩玛,那个曾经为它调理伤口的青年。主人这个概念自从它离开草地已经变得异常遥远,即使在牧场时,主人也是一个模糊的想法,它只是按照无数年来形成的本能兢兢业业地行使着自己作为一个高原牧犬的职能,对丹增它似乎并不是那样需要。 八 韩玛不在的日子(2)  一个星期以后,韩玛仍然没有出现。  别墅里的格桑开始发出一种受到阵痛折磨般的号叫。现在的这种生活对于它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每天只是一动不动趴在装着空调的犬房里,望着偶尔从门外驶过的汽车发呆,晚上拖着脖子上的铁链转一转,喝水,从每天清洗的食盆里取食那种营养搭配精良的原装进口颗粒犬粮。  杨炎偶尔会牵着格桑出去散步,不过那也不过是带有某种炫耀色彩的象征性的走动,根本无法满足格桑需要的运动量。格桑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拖着沉重的铁链腾起,扑击并不存在的对手,于是犬房前那块绿茵茵的草坪很快就支离破碎,如同烈马践踏过一样,一片狼藉。  不过在与杨炎一起去散步时,格桑倒是惊奇地发现这个高级住宅区里还有很多狗。它无法想象那些狗是怎样长大的,有的在地上走动着看起来只是一个分不清头脚的毛团,有的肥壮得可怕,身上的毛却短得惊人。最让格桑感兴趣的是一头沙皮狗,灰色沙皮狗的皮皱得厉害,它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包含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忧愁。格桑尽管被杨炎紧紧地拽着还是努力地回头,想要看清这只狗的眼睛究竟藏在哪一条缝隙里。  正常的情况下,韩玛两周来看格桑一次。对于格桑来讲,这一天像节日一样隆重。在韩玛距离别墅还有一二百米时,它就已经分辨出他的脚步声,于是从犬房里一跃而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别墅的大门。直到那里露出韩玛的身影,它才兴奋地腾越着发出第一声欢快的吠叫。  每次韩玛离开时,格桑都无法控制住自己发出小犬一样凄惨的哀鸣。它不得不期待着下一次再见到韩玛的机会。于是在它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现了时间的概念,它可以准确地计算出两个星期的时间。在每过两周之后的某一天早晨,杨炎就发现格桑在犬房前坐卧不安地打转,向别墅的大门焦急地张望。杨炎知道这天一定是星期天,是在郊区福利院工作的韩玛来看格桑的日子。  格桑离开别墅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作为一头狗不应该具备这种精确的时间观念。不知道为什么,在格桑来到别墅三个月以后,韩玛第一次连续三个星期没有来看它。那额外多出来的一个星期因而显得愈加漫长,它不止一次地将别人的脚步声听成是韩玛,然后只能歇斯底里地吠叫着面对一次次的失望。这种失望滋生出一种无所顾忌的情绪,它感到自己的每一颗牙都因为长久没有撕咬东西而发痒。将牙齿切进温暖的肉体里的强大渴望正在压倒一切,成为目前格桑最迫切的需求。  那天黄昏,杨炎吃过晚饭后走到犬房前解开了狗链,牵着格桑离开院子。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正常,一个成功的年轻企业家牵着自己的獒犬走出漂亮的别墅,沿着铺设着花纹精美方砖的人行道向小区中央的广场走去。到达广场后,他们围着广场中间一片修剪得像鹅绒一样整齐的草坪开始散步。一切都很正常,直到那头身躯庞大的大丹犬不合时宜地出现。  格桑早就知道这头大丹犬的存在,有时候格桑吠叫时,可以听到从小区另一侧传来大丹犬应和的叫声,那威吓的叫声更像是有人在用木棒敲击装满水的铁桶。  即使仅仅根据声音判断,格桑也知晓那是一头大狗,至少那狗有一副粗得可怕的喉咙。  不过今天杨炎牵着格桑刚刚走上草坪边的甬道就遇见了这头大丹狗,这是一头全身点缀着黑白相间的斑点、耳朵高高竖起的大狗,牵着它的是一个肥胖的男人。  这是一头被精心饲养的大型狗,也许是长腿长身的原因,比格桑还高半头,远远地看上去,倒像是一件更适合出现在欧洲中世纪古堡里的瓷器,精壮结实,油光发亮,趾高气扬,它的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毛。  对于这些样式各异的狗,格桑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它几乎没有正眼看它,尽管几天来血管中也潜伏着某种要扑咬的渴望,但它并不想滋事。八 韩玛不在的日子(3)  远远地看到格桑,大丹犬一脸狐疑地放慢了脚步,眼角泛红的三角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格桑。随着距离的接近,它抻紧了胖男人手中缀着铜钉的精美皮带,似乎要冲过来。  大丹犬在此之前也与附近的一头德国牧羊犬和一条良种都伯文犬发生过冲突,结果都是以它巨大身体优势而取得绝对的胜利。  也许是某种炫耀般的心思在作怪,那肥壮的男人并没有拉紧皮带,甚至有意纵容,竟然松了松皮带。  于是趁着错肩而过的机会,宛如小马般高大的大丹犬突然斜刺里冲过来,狠狠咬向格桑的后腿。  尽管格桑并没有做任何具体的防卫动作,但那只是藏獒这个犬种在高原上形成的一种处惊不乱的气质而已。其实在接近大丹犬时它已经嗅到空气中那种越来越浓的来自大丹犬的挑衅的气味,而且随着距离的接近,大丹犬竟然慢慢伸平了像棍子一样光滑的尾巴——那是攻击的前兆。一切都在格桑的意料之中,它及时地作出反应,但由于杨炎下意识地拽紧了格桑脖子上的链子,这多少阻碍了格桑的动作。尽管如此,格桑还是用右肩撞开了大丹犬的嘴。大丹犬的偷袭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其实大丹犬的体内也应该隐藏着藏獒的基因,成吉思汗的大军扫荡欧洲时,麾下的藏獒军团也一同前往,所向披靡。蒙古大军就这样将优秀的犬种带到了欧洲。大丹犬当然不会知道,它此时要袭击的对手的体内竟然流淌着比自己的祖先更纯正的血液。  那男人松脱了皮带,这似乎是他一贯的伎俩——不小心松开了绳子。于是这不小心的结果是那头都伯文被撕裂了漂亮的耳朵,而得过奖牌的德国牧羊犬永远地失去奔跑的机能。  大丹犬笨重地扑了过来,这种气势足以使体形小的狗在第一次攻击之后就表现得不知所措,失去以后的攻击机会。  格桑将大丹犬的这种动作理解为它是在向杨炎攻击,格桑只是轻轻地一扯,链子已经从杨炎的手中松脱。  第一次冲击旗鼓相当,不过大丹犬还是占了体重上的优势,格桑险些失去了重心。  格桑调整了作战方式,在拉萨城里的那些夜晚与野狗较量时积累的经验告诉它不要过于急躁。在体重上它并不是大丹犬的对手。  于是当第二次交锋开始大丹犬像一辆装满了货物的卡车一样冲过来时,格桑迅速地闪开了。大丹犬体重过大转身太慢,格桑趁机撕开了它的肩膀上光滑的毛皮。那皮像纸一样轻易地被撕破,似乎并不能与下面的肌肉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受了伤的大丹犬转过身来,在伤痛的刺激下它疯狂了,不管不顾地又一次冲了过来。但还是因为体重的原因,在格桑灵巧地闪开时它几乎不能转身。格桑这次没有给它发动下一次攻击的机会,在错身的一刹那猛地叨住了它的脖子。巨大的惯性使格桑险些摔倒,但它终于站住了,上下颌强健的咬合肌发力,牙齿切断了柔软的皮下几乎没有什么保护的血管。  大丹犬似乎还要挣扎,但它所剩的体力已经无法支撑自己巨大的体重,于是倒在地上,热血从颈上巨大的伤口里汩汩地流出。但格桑并没有松开紧紧扣合在一起的利齿,因为无法见到韩玛的孤独感衍生出的愤怒终于得到了释放的机会,它执拗地甩着头颅,并不打算松开已经瘫软的大丹犬。于是足有八十公斤的大丹犬就这样悬吊在格桑的口中。格桑根本听不到杨炎高声呵斥的喊声,它微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久违的一切,努力想把这次打斗想象成是在高原牧场上将偷袭羊群的狼击败时的重复,或者是拉萨之夜里与那些野狗打斗的一次再现。  小区里散步的人都见到了这血光飞溅的一幕。  当格桑终于将大丹犬扔到地上时,它已经死得非常彻底了。格桑眯起蓬乱长毛下血红的眼睛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人,肥壮的男人没敢发出任何声音。八 韩玛不在的日子(4)  杨炎在后面喊了两声,但格桑并没有理睬。只是当他发出了一声摔破玻璃般的叫声时,格桑才驻足回头,冷漠地看着杨炎,颈上长毛在一瞬间耸起。杨炎顿时噤声不语,将那完成了一半的叫声憋进了肚子里。  广场上围观的人一阵哄然大笑,尽管他们已经看出格桑并不是那种驯服的狗。  胖子似乎也从这令杨炎尴尬的笑声中得到了一丝安慰,并没有过去查看已经一命呜呼的大丹犬,而是走近杨炎:“先生,你看怎么办?这可是纯种大丹犬。”  杨炎独自一个人气急败坏地回到别墅时,格桑正趴在犬房前闭目养神,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杨炎小心翼翼地走向它时,还在担心格桑是否依然沉浸在刚才激战的兴奋当中,但他看到格桑的目光却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并没有顺势在他伸过去的手上再补上一口的想法。  已经把淤积的怒火发泄出去的格桑对眼前的这个人没有任何爱的情感。当它扑向大丹犬时,连它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了保护杨炎还是为了遣散胸中的怒气。当然保卫主人是它不可更改的本能,但它无法去爱眼前的这个人。此时它更加地想念韩玛了,那个用钢锯断开它脖子上的钢丝项圈的人。这样想着,它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一点儿发痒。  杨炎扣上了格桑脖子上的铁链后恨恨地说:“好样的,这次你让我损失了两万块钱。好吧,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地方的。”  格桑几乎无视杨炎的存在,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是格桑这种态度令杨炎感到不满,在众人面前对他的命令不理不睬,而他又无能为力。他并不在乎损失的钱,但一头过于独立的狗却是杨炎所不能容忍的。九 超市里的三头狼犬(1)   气味是格桑想象力的一部分。根据气味格桑可以判断出那是一个在柜台前短暂停留过的人,而且它还知道他是从窗子爬进来的,因为气味里混合着窗子上结积已久的灰尘的气味。另外这个人显然刚刚吸过烟。嗅源越来越明显,像一条在它的面前逐渐宽广的道路。格桑兴奋起来,它追随着浮动在空气中的气味小步跑着。格桑知道,他就在附近。   格桑被牵进那家大型超市后面的院子时,迎接它的是三头毛色精美的德国牧羊犬。光亮 的棕红色皮毛,线条优美的弓形后腿——为了在牧羊犬大赛中获奖不断选育近亲繁殖的结果,当然最终的目的是奔跑的需要。这是纯种德国牧羊犬。   这三头被关在一个犬舍里的德国牧羊犬在对这个陌生的闯入者短暂地一瞥之后,发出一连串属于那种营养充足的狗才有的中气十足的吠叫。   格桑在被牵进另一个犬舍之前,有机会仔细地观察这三头狼犬。   最先进入格桑视线的是那头披覆着长毛,两颊上的毛已经快要遮住了眼睛的成年雄犬,它狂乱地扑到犬舍的铁丝网上,愤怒地吠叫着,嘴里露出没有一点损伤的雪白犬齿的同时吐着白色的唾液。也许放开它,毫无疑问它想要将这个陌生的大块头撕成碎片。格桑也惊讶于它的强壮,它甚至比格桑见过的最大的狼还要大很多,它是佐罗。另一头体形相对较小的雄犬叫凯撒,它不过还是一头少不更事的年轻的狗,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兴奋,每叫上几声之后,就在笼子里像陀螺一样发了疯似的转圈。而那头几乎全身黑色的雌犬苏苏与其说是在吠叫,不如说是在敷衍了事地附和着它们。其实它已经被这头沉默的巨獒吸引了。   格桑知道佐罗才是自己真正的对手。它已经具备这样的能力——在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后迅速地判断出自己潜在的敌人。   晚上喂食时三个超市保安员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他们打开了两个犬舍的门。格桑的笼门是先打开的,它刚刚走出犬舍想要熟悉一下这个堆满杂物的院子,德国牧羊犬的犬舍也打开了,佐罗没有打任何招呼,撞开刚刚开启的门,扑向格桑。   格桑早有准备,即使并不是期待着这个时刻,它也清楚这种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它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   第一次冲击简单明了,格桑在佐罗呲牙咧嘴地冲到面前时,轻轻地闪开了。它并不急于迎击,而是更想了解对手的实力。佐罗颇觉遗憾地滑了过去,格桑趁机向它毫无保护的后背咬去。尽管已经失去了重心,但佐罗却灵敏地一个半转身,以自己的头阻断了格桑已经咬下的利齿。格桑只咬到了它头侧的一缕长毛。   又一次短暂而势均力敌的厮咬。两个保安面对着两个撕扯在一起咆哮着的毛团无从下手,只能踏着撒了一地的狗食站到一边大呼小叫。直到两头狗再次无功而返地分开时他们才小心地靠了过来,隔在它们中间,扬起手中的电棍。电棍前端噼噼啪啪地打出明亮的火花,格桑闻到一股比皮子烧焦还要恶心的气味。格桑没有再一次进攻的打算,它已经基本上摸清了佐罗的实力,而且尽管它第一次见到保安手中拿着的电棍,但它可以感受那种力量。那是一种某种东西烧着之后的火的气息,人类是可以制造火的,那是力量的象征。它没有能力与那种力量对抗。   但佐罗却因为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而愤愤不平,在它准备再一次冲向格桑时,一根电棍按在它的脖子上。痛苦的咆哮似乎是来自佐罗的身体内部,它身上那种狂暴无比的气势顿时荡然无存,哀叫着向犬舍里跑去,目光中也失去了那种无所畏惧的光芒。   格桑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庆幸,保安手中的棍子是威力无比的武器,尽管不如枪那样可以夺取生命,却可以消解力量。   格桑被单独地养在犬舍里。它注意到每天傍晚时三头狼犬被保安员系上牵引带领到前面那座巨大建筑物的门里。那时,它们都表现得异常兴奋,不顾一切地向那个小门跑去,拉扯得牵着牵引带的保安员不得不小跑着跟在后面。格桑不清楚是什么这样吸引着它们。 九 超市里的三头狼犬(2)  一个星期以后,当超市里再次发生失窃案时,格桑被领进了超市,代替三条狼犬。原因非常简单,它没有受过任何专业的训练。  其实在那天晚上,那个人刚刚进入超市时三头雄壮的狼狗就向他冲了过来。这些训练有素的狼犬在攻击时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叫声,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相信只要是受过训练的狗,那么一切都会在他的控制之中。  当全速奔来的狼犬跑到跟前即将一跃而起准备第一次扑咬时,他沉着地举起了右手。穿着警服的他发出一声音量不大却很清晰的命令——这是警犬大赛中要求原地不动的规范指令。  警服,以及几乎没有任何瑕疵的要求绝对服从的动作。在警队受过专业训练的德国牧羊犬实在是太熟悉这些了,这一切曾经在它们的记忆中打下了不可磨灭的鲜明烙印。从警队里退役的狼犬毕竟也是工作犬,那种紧凑而充满荣誉感的工作总是令它们怀念的。  这个标准的动作顿时打开了它们大脑里记忆的阀门,犹豫中它们似乎已经重返在训练场上的日子。它们站在原地,目光痴迷地紧盯着他的手,慢慢地蹲下。它们清楚必须使这个蹲踞的动作做得迅速而完美,才能得到主人的表扬。而这也许只是拍拍脖子的鼓励性动作,对于一头警犬,却几乎是无上的荣誉,代表着一切。  一头警犬,从它第一次踏上训练场时,就得牢记一生都不能丢弃的信条:命令就是一切。这就是一头经过严格训练的警犬形成的条件反射。于是,它们几乎不假思索而且是热血沸腾地执行了这个久违的命令,它们尽量将已经有些生疏的动作做得自然标准。  三头狼犬整整齐齐地蹲在原地,挺直了脊背,心形的漂亮耳朵竹筒般削立,双眼炯炯有神地直视着前方。这是一头合格的警犬首先应该学会的最标准的姿势。蓄势待发,等待出击。  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他微笑着看了一眼三头迫切地等待鼓励的狼犬。他并没有让它们失望,谨慎地走上前,依次在它们的颈侧拍了几下,得到三头狼犬极力压抑的兴奋失常的呜咽。当然他对驯服这三条狼犬并没有真正兴趣,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钟表商场的柜台。  当他娴熟地撬开柜台时,三头狼犬还在忠心耿耿地执行着他的命令,而且为能够执行他的命令而激动不已。犬只能以自己的天性来服务于人,长久的训练产生的条件反射使它们顺理成章地作出自认为正确的判断。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它们去思考作出的判断是否符合逻辑。在它们的大脑里已经形成了一个不可更改的概念:无论任何时刻,服从命令就是正确的。  两个小时以后,被睡意折磨得恍恍惚惚的一个保安例行巡逻到钟表柜台时,惊讶地发现三头狼犬像三座雕像,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而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三头狼犬对面的柜台已经被撬开,里面的高级手表被扫荡一空。  “天啊!”保安失魂落魄地大叫了一声。即使这样,那三头狼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第一个进入他脑海的想法是——自己已经丢掉了这份收入不错的工作,然后他才想起应该命令三头狼犬放弃目前的状态,接受命令之后,三头狼犬才像被开动了机关的机器狗,因为长久地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而动作僵硬地走了过来,站在他的脚边,等待新的命令。  “乱了,乱了,这个世界乱套了,贼居然在警犬的眼皮底下偷走了东西!”  那三头狼犬被莫名其妙地解职,关进了犬舍,取而代之的是格桑。  格桑被保安从后门带进了超市。这是一个广大的空间,与狭窄的犬舍相比简直是一片宽大的竞技场,格桑现在明白为什么那三头狼犬被牵出犬舍时那样兴奋异常了。  格桑被解开脖子上的牵引带之后,仍然感觉到那几个保安员颇为怀疑地在注视着它。它小跑着开始巡视这座巨大的四层超市。一尘不染的地面,明亮的柜台,恍若梦境的灯光。唯一令格桑感到不太舒服的是呼吸不畅,它还不能立刻适应经过中央空调过滤的空气。九 超市里的三头狼犬(3)  在一楼的副食商场,格桑看到令它感到兴奋的活物——关在笼子里的山鸡。山鸡同样因为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庞然大物而惊恐万状地在笼子里飞蹿,在笼壁撞落了美丽的羽毛。  格桑慢慢地凑到笼子前。  “不能动!”一直跟在它后面的保安大叫一声。  格桑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那种刚刚燃起的热情慢慢地消失了。它在一个冷藏柜旁边趴下了,在这里它感到一阵清凉,让它想起藏北的草地。它不再理会聚在它面前的这些穿着同样服装的保安员。  “会不会是一头懒狗,好像不想动。”  “没有什么用。连纯种德国牧羊犬都没有办法,它恐怕也不行吧。不过样子还挺吓人的,够酷,说不定能把贼吓跑也不错嘛。”  “杨老板不是说过了吗,就是因为那些狼狗训练有素才被贼钻了空子。他把这狗,对,不是狗,他一再强调是獒,送来时不就是说过吗。这是藏獒,不是普通的狗。它不可能随便接受陌生人的命令,守护东西是它的本能,即使没有经过训练它也知道要攻击敌人的咽喉。”  说到这里,几个保安看看在地上卧成巨大一摊的格桑,不知不觉地感到自己的咽喉有点儿发冷,于是离开了副食品商场,到另一个商场巡视去了  对于格桑来说,这是一段似乎异常平静的生活。黄昏时,那个每天给格桑喂食已经让格桑熟悉了气味的保安将它牵到超市里,解开它的链子。格桑就可以自由活动了。它已经在最初的几天里熟悉了这个超市里的角角落落,于是一般情况下,每天格桑进入超市的第一件事就是卧在副食柜台的保鲜柜前睡觉,享受那种清凉。  当然,那一段时间超市里也没有丢过什么东西。这些保安也就无从知道这头整天迷迷懵懵对谁也不在乎,却总是令人感到难以接近的家伙到底是否胜任作为一头保安犬的工作。  不过没有丢东西当然最好。毕竟是皆大欢喜的事。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即使格桑第一次进入超市时并没有刻意地等待,它也很清楚自己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被放进空无一人的巨大空间里。那些保安员并没有教过它什么,但是在最简单的概念里,它也十分清楚,超市里空无一人是最正常的状态,而它要让这种状态一直保持下去,就已经足够了。  格桑是在凌晨听到了那个细小的声音。当时它正趴在保鲜柜旁边享受初雪后的草地般的清凉,空调机马达发出的嗡嗡声并没有扰乱格桑惊人的听觉。  声音来自二楼,那里应该是珠宝首饰专柜。格桑不喜欢那个地方,那里的灯光总是让它感到头晕眼花。  它顺着楼梯爬上了二楼,在楼梯口站定,转动着头颅,想要确定发出声音的具体方位。这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它再向前移动几步,还是没有声音。也许又是老鼠,那些在超市里横行的老鼠肥硕无比,失去了鼠类行动时特有的灵活敏捷,总是在移动时有恃无恐地碰翻一些东西。不过它们总能在格桑赶到之前逃之夭夭,格桑确实对它们没有一点办法,一个它连鼻子都伸不进去的狭窄缝隙就可以让它们安然藏身。  另外,格桑还没有无聊到要去捉老鼠的地步。  不过格桑还是感觉不太正常,老鼠总是出现在下面的副食商场里,在这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它小心地绕着那些被灯光笼罩着如同海面上玲珑剔透的小岛一样的柜台——特殊的射灯是为了使那些首饰在顾客面前呈现出最佳的色彩——围着大厅转了一圈,仍然一无所获。  一丝陌生的气味随着格桑鼻翼的不断翕动,像冰上的一道裂缝,迅速地扩大。浮动在空气中转瞬即逝的气味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太新鲜了。这是带着外面雨后泥土芳香的陌生气息。  气味是格桑想象力的一部分。根据气味格桑可以判断出那是一个在柜台前短暂停留过的人,而且它还知道他是从窗子爬进来的,因为气味里混合着窗子上结积已久的灰尘的气味,另外这个人显然刚刚吸过烟。九 超市里的三头狼犬(4)  嗅源越来越明显,像一条在它的面前逐渐宽广的道路。格桑兴奋起来,它追随着浮动在空气中的气味小步跑着。格桑知道,他就在附近。  气味越来越浓,太新鲜了,格桑几乎可以看到空气中一个由气味构成的人的形象。它从气味当中品味到一种恐惧,一个正常人应该不会产生这种恐惧的气味。恐惧也有自己固有的气味。  格桑了解这种气味。上个星期,那天它刚刚被保安牵进超市,拴在入口处的一根栏杆上。保安还没有来得及将格桑放开,它就在存包处柜台下的缝隙中找到一个留在超市里面的人。那人一路叫喊着被带进保安室。当然那些刚刚离开超市的顾客的气味还很新鲜,格桑就是闻到了他身上洋溢着这种气味才把他从那些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中的气味中辨认出来。那是挥之不去的恐惧的气息。  格桑已经可以肯定这个人是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晚上在超市里走动的都是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格桑可以识别他们的气味,这个人的气味绝对不属于任何一个超市里的保安。  陌生气味的源头在自动扶梯旁边一棵盆景的后面。  格桑尽管没有看见,但它的鼻子已经作出了正确的判断。是一个人,就藏在这棵盆景的后面。  盆景位于为顾客购物时休息而准备的一排简易塑料座椅后面,座椅与墙之间空隙很窄,假如格桑挤进去根本没有返身的余地。于是,它退后几步,像对待那些偷袭羊群被发现后躲在紧紧地挤成一团的羊群里不愿现身的狼一样,高声吠叫,同时围着盆景来回蹿跳。即使是一头狼也会在牧羊犬随时可能引来牧羊人的紧迫感的催促之下迫不得已从羊群中跳出来。  果然,这个人并不比一头草地中的狼更有耐性,或者聪明多少,他也跳了出来。他跳的姿势也没有穷途末路的狼那样迅捷漂亮,他被盆景的枝条刮住了裤子,险些跌倒,但还是站住了。  他举起了右手,非常镇定地发出了命令。同时他也迅速地发现,眼前并不是他非常熟悉的德国牧羊犬,而是一头他从没有见过的品种的大狗。而且,他从那狗的目光中发现一种不以为然的嘲弄的表情,这个训导命令显然对它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此时他也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可笑。  他从腰里抽出了刀,也许他束手就擒的结局会完美得多。可是等到他意识到这一切,想要把刀收回去时已经晚了。在盆景的后面他以为这头叫声震得他头昏脑胀的狗和那些狼犬一样,会无条件地听从他的摆布,但这次他失策了。  随着手腕的一阵刺痛,他的刀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跟着一起失去的还有衣服的一只袖子。  没有给这人准备的机会,格桑毫不犹豫向他的咽喉攻击。出于本能他伸出双手挡在了面前,于是另一只袖子也不见了。  当值班室里的保安跑到二楼大厅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几乎赤身裸体地趴在大厅中间一扇巨大的工艺屏风上,格桑蹲坐在屏风的对面,愤怒地号叫着。  “求求你们,救救我吧。”  衣不掩体的人趴在摇摇欲坠的屏风上抽泣着,“你们怎么才来啊,我差一点被狗吃了。怎么弄来这么样一条狗啊,这哪是狗?我要投诉,怎么弄来这么一条狗啊,我要投诉。”  无论怎样劝导,这人就是趴在屏风上不肯下来。直到那个每天给格桑喂食的保安小心地靠上去给格桑的项圈扣上了铁链后,他才感激涕零地从屏风上爬了下来。  格桑还想冲过去,两个保安拉住了暴怒的格桑。  从那之后大约半年的时间里,直到格桑离开,这个超市再没有发生过一起盗窃案。当然白天开业时一些顾客的顺手牵羊就不算在内了。那些习惯进入超市偷窃的盗贼间也在流传:这家超市里养着一头可怕的保安犬,那头来自高原的巨犬面对刀枪都无所畏惧。十 苏苏不见了(1)  当格桑的鼻子再次与苏苏相碰时,一种微妙的战栗从它的鼻梁一直流遍全身的每根毛梢。至于佐罗终于忍无可忍的愤怒的吠叫和凯撒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随声附和,根本就无法进入格桑的耳朵。  格桑在超市里度过了来到北方以后一段舒适平静的日子,每天准时进食精心配制的狗粮,白天睡在笼子里的格桑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静静地成长。超市保安对于它来说几乎 是无需耗费任何体力的工作,它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工作。每天超市关门之后,它就被领进超市里,保安解开它脖子上的链子,它要做的工作就是在超市巡视游走,发现可能在关门前藏在超市里的人或是潜进来的贼。格桑的表现已经使保安们的工作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良好状态,现在他们连每一个小时的例行巡视都免了。  于是这空旷的空间里就只剩下格桑自己了,混杂着数不清陌生气味的空气已经因为中央空调的过滤而迅速陈旧,尽管如此,它还是探出鼻子,试图从中发现不属于这里的新鲜的人的气味。作为一头保安犬,它已经越来越熟悉自己的职责,这巨大的空间里一切都在它的管辖之内,除了这些它已经将气味烂熟于胸的保安,绝不允许有其他的人出现。让格桑接受这一点并不困难,其实超市不过是另一片没有长草的牧场而已,在高原牧场里,格桑遵循着同样的规则,保护着羊群和主人的帐房,凶狠地扑向陌生人和那些随时准备偷袭羊群的野兽,不过在这里羊群和主人的帐房变成了众多的商品而已。  格桑已经学会将超市想象成巨大的草地,一旦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草地,那种弥漫于格桑眼中似乎永远都睡不醒的漫不经心的表情转瞬之间荡然无存,它仿佛看到一片没有任何遮挡的青翠草地展现在它的面前。  现在大厅里的一切已经不再让它感到陌生,空旷的地方总是能够激起格桑奔跑的渴望,它是一头大型牧羊犬,需要足够的运动来缓解那种与生俱来的需要随时发泄的野性。在空无一人的大厅它飞快地奔跑,在转弯时也并不减慢速度,于是以摩托大赛中冲向终点的领先者几乎倾倒的动作滑倒在像镜子一样光滑的地面上,再冲向了另一片灯光明亮的大厅。这是与草地截然不同的安逸生活,无需早出晚归地奔波,没有为了找回走失的羊只的长途搜寻,更不必彻夜紧张地在帐房的周围巡视。格桑每天只是出于本能在奔跑,它坚信自己某一天还会作为一头牧犬重新出现在草地上。  充足的营养,足够的休息,适量的运动,使格桑无论从体形还是精神上都呈现出一头良种藏獒的最佳状态。那些食物毫无浪费,通过完善的消化系统到达它身体上每一处尚需完善的部位。现在格桑浑身上下都凝结着石块一样结实的肌肉块。体重一百六十斤,长毛油亮润泽,像一匹黑色的丝绸随着它的奔跑轻轻地跳动。当格桑在超市灯光明亮的宽敞大厅里奔跑时就像一头速度非常快的熊。当然从来也没有人想过可以让格桑出任一部关于洗发香波广告片的主角。  北方的春天来了。  每天在犬舍里醒来之后,格桑都能感受到从大街上吹来的带着泥土融化气息的风,里面混杂着小草青涩的气味。  春天。格桑开始被另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所困扰,它不知道那是什么。格桑经历过藏北草原的春天,在积雪还没有消融的时候,那些紧紧地贴附在地面上的小花儿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放了,那时格桑尚幼小,它为这萌生在草地上的陌生的花朵感到惊讶不已,低下头去嗅时因为鼻子里吸进了花粉狼狈不堪地打着喷嚏,在丹增一家少有的笑声中狼狈万分地伸出小爪子抓搔着自己的鼻子。于是格桑从那时开始讨厌所有的花朵。  春天令它悸动不安,但此时困扰着它的感觉又与在高原牧场时完全不同。这种陌生的怅然若失的思绪占据了它每天清醒时的所有时间,有时甚至取代了它一直期待出现的韩玛的地位。于是每当猛然清醒时它就会为自己的这种背叛而懊悔不已,狂暴地跃起,两只前爪狠狠地蹬踏在犬舍的铁丝网上,在空中一个半腾越又落在原地。但很快令它恹恹欲睡的情绪又将它笼罩其中。格桑有些不知所措,它已经完全被这种挥之不去的情绪所主宰。十 苏苏不见了(2)  为了驱散这种情绪,格桑所能做的,就是紧紧贴着犬舍的笼壁快速地游走,像一头关在动物园里的豹。它只是想不停地走下去,它不知道终点在什么地方。也许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吧,但这是城市,这里看不到地平线,也看不到日落。  在那天傍晚的阳光下,格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终点。也许是笼子外面的什么声音引导着它,它猛地抬起头,看到院子另一侧的犬舍里正隔着铁丝网与它对视的苏苏。  想出去,接近苏苏。这就是此时格桑的想法。格桑突然间惊醒,原来自己一直想要做的就是出去走到苏苏的身边。  自从咬败了佐罗之后,佐罗那种明目张胆的挑衅行动似乎也随之偃旗息鼓。为了尽量地减少冲突,格桑与那三头狼犬被分开喂食,当然这可以看做是它独自担当起超市保安工作的特殊待遇。不过不管怎样,这三头狼狗无法再进入格桑的视线,有时佐罗实在无所事事地吠叫时,格桑刚刚抬起头,那边顿时声息全无。  这就是犬类世界的规则,力量决定一切,一群狗的领袖总是最强壮聪明的个体。  今天格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苏苏,纯黑色的苏苏。但是出于对形体上与狼更加接近甚至气味上也若有若无地传递着某种暧昧气息的狼犬的厌弃心理,格桑总是无法解除对狼犬的敌对情绪。不过即使如此,它也可以感觉到从来到超市后面的这个院子的那一天起,其实就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它。  无论如何它并不喜欢狼犬。这是经验告诉它的,依靠一点点地积累起来的经验,它在被带出高原牧场之后在拉萨的黑夜中闯荡,在山坡上风吹日晒毫发无损。它更多地相信经验。  但今天它感觉自己内心中的某些东西在背弃着这些它已经习惯的经验。  当傍晚保安打开犬舍的门给它扣上牵引链时,格桑毫不迟疑地拖着保安向另一个犬舍走过去。即使在格桑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这些保安也从没有试着产生过改变格桑愿望的念头——事实上格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而且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拉不住格桑的。  对于格桑这是第二次颇感艰难的探险,上一次是容忍韩玛的抚摩。格桑走到笼子前放慢了脚步,它在犹豫,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以前的经验此时在这里毫无意义。  趴在犬舍一角的佐罗凶神恶煞地露出闪亮的牙齿,但仅此而已,它并没有进一步的挑衅举动。凯撒只是讨好地望着格桑和它身后的保安,以惊人的速度摇动着证明自己与狼有着显著区别的尾巴。  苏苏的鼻子紧紧地贴着铁丝网。格桑嗅出这是另一种它并不熟悉的气味,似乎是与遥远记忆里母獒的气味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它下意识地翕动着鼻子,靠近了一点儿,它需要更多的这种气味。  当格桑与苏苏的鼻子碰在一起的时候,它也吃了一惊,莫名其妙地回过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保安——它在离开高原之后第一次迫不得已希望从人类那里得到下一步该做些什么的指示。但那个保安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电脑游戏的彻夜鏖战已经使他精力涣散。  当格桑的鼻子再次与苏苏相碰时,一种微妙的战栗从它的鼻梁一直流遍全身的每根毛梢。至于佐罗终于忍无可忍的愤怒的吠叫和凯撒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随声附和,根本就无法进入格桑的耳朵。  保安把格桑带进超市解开牵引链,它在原地站了好久,然后慢慢转过身,走到已经上了锁的门前,低下头嗅闻着从门缝下吹进来的风。它想确认那里面是否还有苏苏的气味。  格桑这若有所思的动作引起了另一个保安的注意。  “它今天看起来有一点不一样,不会又发现了什么吧?”  “不是,不过是可能爱上了苏苏。藏獒和德国牧羊犬会生出什么样的小狗?”  从那天开始,这似乎成为一个小小的仪式,每天工作开始和结束前格桑无一例外要在苏苏的犬舍前站上一会儿,但它却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鼻子与苏苏的轻轻触碰之后感到莫大的满足。然后将要发生什么,它并不知道,在高原牧场上并没有人教过它,从它开始第一次蹒跚地巡视着牧场直到后来老画师的小院成为它的领地,它都是独自面对一切的。十 苏苏不见了(3)   当然这种举动并不会让佐罗感到满意,但它也只能躲在犬舍阴暗的角落中无可奈何地低声吼叫。这就是犬类的世界,只相信力量,力量将解决一切看起来更复杂的问题。   也许这样发展下去格桑会成为一头专业的保安犬,继续在这个超市里工作下去,也许会与苏苏生下很多小犬,那将是因为杂交而获得高原藏獒优势与经过多年选育的德国牧羊犬服从能力的最好保安犬。也许是无可挑剔的新犬种,经过数年的选育之后会列入世界警犬教材 。当然了,这都是假设,因为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地想象那些并没有发生的事。   那天黄昏格桑重复了与苏苏的仪式之后被带进了超市,保安解开链子,又迫不及待地去了电脑超市。格桑像往常一样翕动着鼻子开始每天的例行检查,那种因为长久地离弃而感觉陌生的气味却如同一束闪电击中了格桑。   它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循着这气味飞奔上三楼,那里是一些被分隔开的小工艺品摊位,超市为了招揽顾客将这些摊位出租给个人。格桑找到了气味的来源,来自一个昨天还是空的单独的小隔间里。它放慢了脚步,这是它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似乎来自它的身体里,它在这种气味的熏染下不知不觉地长大,因此这种来自高原的气息也应该是它生命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今天刚刚开始营业的出售西藏手工艺品的柜台。格桑在已经锁好的柜台间流连,那些发出琥珀般光泽的木碗,那些曾经在女主人的颈间腰上闪烁过的宝石的挂件,那曾经挂在丹增腰间的藏刀,还有牦牛骨制成的盒子。格桑像是回到某个梦里,它放轻步子,恍惚又回到高原牧场,已经闻到炊烟的芳香。   早晨,在虚幻的世界里遨游了一夜眼中还残留着杀机的保安拎着牵引链大声地呼唤格桑,格桑却并没有像每天早晨那样慢慢悠悠地出现。   他们有点慌了,开始一层层地寻找,终于在开门前在专售西藏工艺品的隔间里找到了格桑。它正坦然地卧在一块从支架上扯下的藏毯上,但是并没有熟睡。两个保安第一次看到这头总是令人不寒而栗的藏獒的目光里流露出的恬适的神情,给人的感觉此时的格桑像是一头对一切都感到满意的小狗。   在两个保安尽管极力掩饰仍然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不满的情绪的叫声中,格桑抬起了头,它空茫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两个保安的身体,看到了遥远的蔚蓝色远方。   也许是受这种情绪的影响,从超市里出去后格桑并没有出现在苏苏的犬舍边,它直接进了自己犬舍,卧在那里开始了无边无际的冥想。那些在高原牧场的日子和离开牧场之后的日子重新在它的脑海中浮现。   直到中午一个保安给它喂食时,格桑才发现——苏苏不见了!   正在向格桑的食盆里倒饲料的保安只是感觉自己手中牵着的链子像被刺痛的蛇一样蹿了出去,然后一声闷雷般的咆哮划过了地面,在院子里炸响。   狼犬的犬舍里只剩下了佐罗和凯撒。   在格桑的面前已经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的敌手,陌生的气味已经在空气中描画出那邪恶的形象。是它带走了苏苏。   格桑拖着链子撞向狼犬犬舍的铁门。   当然,没有人可以控制格桑,保安们只能从值班室的窗子里看到这头似乎置一切于不顾的巨犬一次次地撞向那正在变形的钢筋焊成的犬舍的门。两头狼犬刚开始还煞有介事地吠叫几声,随后就被某种它们从未领略过的气势所压倒,缩在角落里呜呜悲鸣。   假如说自从离开牧场之后格桑身上的野性有所消退,那么此时可以确信,那似乎是为适应另一套法则主宰的世界的无所谓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此时只有一头因为失去了伴侣而疯狂的藏獒。   格桑后来撞开那扇犬舍的门,在两头狼犬仿佛末日来临般的哀号声中,它却突然间安静下来,慢慢地走到院子正中间卧下了。 苏苏的气息似乎突然间距离它异常遥远,佐罗和凯撒趁机逃出了被拆散的犬舍。十 苏苏不见了(4)  超市打烊的铃声响过之后,一个下午也没有勇气走进院子的保安不得不结队进入院子。从格桑的表情看似乎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它平静地望着这些慢慢向它靠近的人。  不过也许是保安们过于小心翼翼的动作或是手中的链子让它重又清醒,它又发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愤怒低沉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咆哮。所有的保安都明白这声音意味着什么。  最后,一个当兵时曾经在特务连受训自诩曾经一脚踢死过一头军犬的大个子保安拿着链子走了过去。他努力想以一个标准牛仔走向一匹未经驯服的骏马的高傲姿势走向格桑,但这显然毫无意义,他最终还是踏到那道格桑可以容忍的肉眼看不到的界限。  当这个也许确实曾经在特种部队的厨房里服过役的家伙满脸通红地退回来时,他上衣已经不见了,胸口挂着两道通红的爪痕。  保安们不得不临时决定由佐罗和凯撒代替格桑。  重返超市的快乐也许冲昏了佐罗的头脑,在刚刚被扣上牵引皮带之后,它居然冲着身下垫着特种部队战士那已经被撕成两半的保安服的格桑叫了两声。这是一种难以言明的自信,因为得到了工作而信心倍增。这应该让佐罗想起了警犬队里的生活,每一头犬舍的警犬都等待着牵引带挂在脖子上的时刻。  没有人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当格桑慢慢地踱回到那件保安服上重新卧下时,他们才看到佐罗已经躺倒在一摊新鲜的血中,腿还在神经质地抽搐,不过它那琥珀色的瞳孔已经扩散了。  在格桑充血的眼睛里,那其实不过是另一件更结实一点的保安服而已。  凯撒挣脱了牵引带,头也不回地夹着尾巴逃回了犬舍,钻进了最深的角落里。  第二天早上杨炎来领格桑时并没有受到那些保安期待的另一次袭击。格桑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就被杨炎牵进自己的车里。  没有人知道苏苏去了哪里,也许那些保安应该更清楚一些吧,毕竟犬舍的门是一直锁着的。交易也许是在下午进行的,没有人看见一辆车厢罩着帆布的车开进院子,有人将惴惴不安却本能地按照清晰的命令行事的苏苏牵上车。  也许有人见过苏苏吧,应该是在某个朝鲜餐馆的饭桌上。  所以,应该注意那种蒙着帆布的小型卡车。  第二天,格桑被装进一个铁笼,它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反抗举动。格桑被运到了市郊的一个植物园。  “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办。我当时真的联系你了,在把它送到超市之前给你打电话你又不在。福利院的院长告诉我你去南方开会了。现在没有人可以控制它,只要有地方要它,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马戏团、动物园、消防队,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它咬死了那头大丹犬,你知道我损失了多少钱。当然,怎么说在超市里它也帮了不少忙。”  “不是开会,不过是为一个马蹄足外翻的孩子进一台恢复的仪器。”  “我也没有把它怎么样,不过是送进了一个植物园,算是他们暂时帮着照看。”  “难道你忘了吗,在青藏线上,如果不是它,恐怕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回来。你还有机会回来住你这个带游泳池和草坪的别墅?”  “我已经说了嘛,我并没有把它怎么样。”  格桑当然不会知道杨炎与韩玛在电话里的争论。此时,它正在试着适应植物园新的环境。  这是一座丁香灌木丛中的巨大的铁笼子,原来是搁置园艺工具一类杂物的。每天都有一个像被高原风吹蚀得失去色泽的石头一样苍老的老人,在黄昏时提着一只铁桶拎着一只手壶来到格桑的笼子前,他先在外面收紧了当时格桑被关进笼子时也没有去掉的铁链——它被带到这里时植物园里的工作人员就已经得知,这是一头来自西藏的猛犬,保证安全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然后才打开铁门的铁锁,刷洗食盆和水盆,换食换水,把笼子打扫干净才关上铁门,锁好,最后松开外面的铁链。十 苏苏不见了(5)“好了,大黑。多漂亮的狗,吃吧。我知道你也想出来跑一跑。你也看见了我不能把你放出来,我可没有力气拉住你。万一你跑了我可担待不起,园长说你是名贵的狗,这个城市也只有你一头,一定要好好看管。再说吓到游客也不好,是吧。还盼着到植物园的游客也能看一看你,说这能增加游客量。天啊,这都是想的什么呀,那植物园岂不成了动物园了。这么大的城里只有你一个,你也是挺孤独吧,像我一样,可千万不要像我一样……”老人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时手也没有闲着,打扫着笼子周围游人路过时扔下的垃圾。  其实白天并没有太多的人骚扰格桑,整个白天它都能心满意足地趴在笼子里,在那些茂密的丁香树的浓荫里睡觉。到这里来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从远方移植而来的珍贵植物上,比如那些种植在巨大温室里的导弹棕,陈列在温室里倍加呵护正在等待萌发的海椰子的雄花和果实。即使有人无意中进入这片浓密的丁香丛里,发现格桑,他们也并不会在意一头睡在笼子里的狗,他们最多认为这狗大得出奇而已。  那天有一个小孩子在笼子前站了很久,他手中握着一支正在融化的冰激凌,一直在耐心地叫着一个对格桑来说是陌生的名字。那是一个永远不会在高原粗犷的世界里出现的名字,那称呼应该属于一只很小很小的宠物狗。  “毛毛,你睡了吗,你起来吃一口冰激凌怎么样,伊利的冰激凌。”小孩子细声细气地叫着,最后还把拿着冰激凌的手伸进笼子里。  格桑起初并没有抬起头,只是眯着眼睛斜睨着这个似乎并不打算马上离去的孩子。这让它想起高原牧场上主人丹增的儿子达娃,那个浑身上下冒着羊奶味的达娃。孩子的声音是相似的,即使在远离高原千里之外的平原,他们的声音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它慢慢地抬起头,望着这个站在笼子外面的小人儿。  “毛毛,过来吧。天多热啊。你不想吃一点冰激凌吗?”小孩子握着那根已经在滴淌的冰激凌执著地召唤着格桑。  格桑非常小心地舔净了小孩子手中的冰激凌。它确实非常小心,自从它离开牧场之后,还从来没有一个孩子接近过它。它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舌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的动作把这个与小主人十分相像的孩子吓走了。最后它还舔净了这小孩子的手。格桑温和地舔着,直到那个孩子因为手心发痒发出了笑声,它才停下了动作。  那孩子被丁香树丛外的喊声叫走,格桑一直望着他的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丁香树丛里。它长久地把鼻子贴在铁笼的栅栏间,体味着尚没有被已经过了花期的丁香树的气味覆盖的孩子的气息。  也许这里唯一令格桑感到不那么满意的就是丁香树那浓郁得令人昏昏欲睡的花香。在格桑了解的所有气味里,这花香是一种怎样气势宏大的阵势啊,恐怕更像铺天盖地而来的巨浪,一浪浪地高高地荡起,而格桑,则像那高高浪峰上微不足道的一叶小小的舢板,一次次地被这浓郁的花香汇成的洪流推向浪尖,又跌入波谷。  每天,格桑都像一只海燕,在花香的海洋里翱翔。  黄昏,老人来到笼子前,他发现这头被他叫做大黑的狗并没有动昨天他放在里面的水和食物,此时正烦躁不安地在笼子里转圈。格桑不时地停下来,扬起鼻子,指向丁香树比较稀疏的一块地方,那里其实也是植物园大门的方向。  “大黑,你不是病了吧,不过看你那么粗壮,站起来像头小牛一样,怎么可能病呢,不会是想家了吧。可是我也不知道你的家在哪儿啊。只是知道那天园长说把你送来的是一个挺有钱的主儿,以前的日子一定过得很不错,有一点适应不了这儿的清淡的生活吧。不过这里不也是挺好吗?”  自言自语的老人被笼子里发出的细微却坚决的声音惊动,他抬起头时惊讶地发现格桑已经一跃而起,两只前爪搭在笼子的铁栅上,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植物园大门的方向。格桑黑亮的鼻子紧张地翕动着,想要吸进更多的空气,它要确信那空气中期待已久的气味。十 苏苏不见了(6)  那是韩玛的气味。它可以感觉得到,尽管嗅源十分遥远,经微风送来若有若无,但它已经可以确信那真的是韩玛。格桑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它在等待着。  “发生了什么事?”老人拄着手中的扫帚,望向那一片因为经常有游人觅捷径而枝干稀疏只是在地上留下斑驳树影的丁香树。没有人,没有鸟叫,什么也没有,现在是闭园的时间,游人们已经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足有半分钟,韩玛在格桑期待的目光中出现了。  看到急急忙忙赶来的韩玛,已经不能忍耐的格桑高声地吠叫着在笼子里前扑后冲。那曾经看似结实的笼子摇摇欲坠。  “这么说你是它的主人了?”老人笑着对韩玛说,“我喂了它一个多星期,它都没有叫过一声。你还没来它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它老远就闻出你的味儿了。”  “现在是了。”韩玛走到笼子前,把手伸进了笼子里。格桑一直期待的这个气味的源泉终于出现了,它战栗着微闭上眼睛,将自己结实的头颅贴附在这只手上。这只曾经勇敢地伸向格桑的颈下卸开钢丝项圈的手。  老人终于不愿让这种场面再继续下去,还没有等杨炎带着植物园的园长过来,已经打开铁锁,放出了格桑。  出了笼子的格桑并没有像那些久别了主人的狗一样大张旗鼓地扭身甩尾,这些并不是它这头来自高原的獒犬所擅长的。但是它感到那种强烈的需要表达的情感,它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即使在高原牧场上,它所感受到的也只是一种作为牧羊犬必须负担的责任,它对主人的忠诚只是为了保护好主人的每一只羊。但此时它感到一种令它的内心受到震动的巨大情感。这是爱,对韩玛的巨大的爱。  韩玛轻轻地抚弄着格桑硕大无朋的头颅。它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头紧紧地靠在韩玛的腿上。韩玛可以感受到格桑的战栗。  杨炎和植物园的园长到来时也看到了这一幕。  “我养了它那么长时间,它都没有让我摸一下它的脑袋。”杨炎多少有点失落更像是自我解嘲似的说。  “好了,以后我养着你吧。你就是我的狗了。不会再让人把你养在笼子里了。”韩玛摘掉格桑毛上那些淡紫色的丁香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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