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牧鸽人[五]
2009-06-15 10:44:10

牧鸽人沧桑之风
(五) “苦娃子”风雨山神庙 棗红马“天桥”发长嘶
话接苦娃子在义父死后要上潭州寻亲,老覃叔因他年纪尚小,未曾答应不能成行。次年他执意要離开彝寨,老覃叔父女就开始为他准备行裝,山花姐为他缝了一套彝人衣裤,备下了两个马帮用的皮饮水袋和干粮等物,将母亲留下的一块“花边”(即银洋)和仅有的少量纸币放在一个旧皮夾里,藏在那套彝服夾缝内。她心里极不愿意苦娃子离开,苦娃子在彝寨与他们一家生活了五年,她比苦娃子大四岁,在彝家早已过了出阁年龄,但也不知为什么她仍待字闺中。这回她知道是留不住这倔犟的汉家娃子了。
在义父死后第二年秋,他离开了彝家山寨,只身去潭州寻找亲人。临行时他帶走了叔父留下的三对花鸽子和它们的一双儿女,余下的都留给了山花姐。老覃叔将一匹山马送给他作为脚力,父女俩将他送出十里山外,叮咛再三,出山后,上了官道就要朝东北方向走,切记“未晚先投宿,”千万不要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过了“阳山”不多路程可到衡州,衡州离潭州就只有一府之地了。山娃子谨记在心,拜别了老覃叔父女,上马扬鞭而去……
苦娃子思乡心切忘了老覃叔叮嘱,连日贪赶路程,每每错过投宿,这样又接连紧赶了五六天路程,虽说非常劳累,但离潭州日近,心里感到十分高兴,一路行來不料在进入山道时,晕乎乎的弄错了方向,理应往东北方向而行,他却往西北方向而去,错拐進了一片老林,行不多远,只见古木参天、浓荫蔽日,是个虫蛇出没之地,沼泽瘴疠所在,阴森得可怕,哪里还有什么路径。苦娃子心中十分慌恐,己分不清哪是东西南北,只顾策马在老林子里躜行。寻找出山之路,一连三日没法转出林子,餐风露宿苦不堪言,干粮将尽,水袋已是干癟,苦娃子就更多了一份忧虑,多亏了哪匹山马,最终将苦娃子帶出了这片老林。
苦娃子走出老林后上了“南夷古道”,经过一条山溪饮了马,让马在溪边放牧,灌滿了水袋。将装鸽子的竹笼浸入溪水中,让鸽子饮水洗澡后,将鸽笼中的污脏之物清理干净,在竹槽中加了些食物,复将竹笼捆挂于马上。谁知这时苦娃子在老林里已染上了瘴气,感觉身子不适,他苦撑着又紧赶了两天,第三天入夜这才病倒在古道马棧。
话分兩头,再说苦娃子染瘴气险些丧命,被“土地爷”救转后、山神叔暂留他在马棧调养,这一耽搁下来就是半月有余,他每天幇着马棧干些零活,喂养鸽子却占去他很多时间,闲下来时就教丑妞识几个字、学算术。下午与丑妞一道去刈青草、放马洗马,因此跟丑妞和那匹棗红牡马处的稔熟,一日丑妞对苦娃子说:娃子哥,你若离开马棧,能把两只花鸟崽(指花鸽子)留在苗家么?……
此时已值深秋,山神老倌与“土地爷”商量后,决定让苦娃子动身上潭州,若此时不走,入冬后山道就难行走了,要上潭州就要捱到次年入夏方能啓程,如是山神叔要婆娘给他准备行装。次日请來了“土地爷”,斟上一碗烧酒,几颗花生算是待客,隨后山神老倌将苦娃子叫至堂前。
“娃子呀!这回去潭州,只能从山道走,进山道往東走只需五日路程就可出山,出山后上了茶马古道往北而行便可到衡州府,哪道上有过客来往,不时还可见到村落,比从南夷古道奔湘西东转潭州要短十数日路程,不过山道凶险些,人煙稀少,天气变化莫测,庞岭天桥极难横渡,为此你不能再骑老覃叔那匹山马进山,骑着叔的棗红牡马去吧。往年这棗红牡马隨马幇往返于这条山道,已是老马识途。这五天山道你要依牠的行止定行程,晚上入睡要依傍个安全所在,绝不能強行赶路而错过了歇宿,在深山老林里出了事没人知晓,自已千万要小心。后天初七便是个黄道吉日,叔送你啓程进山。”山神爷担心地说。苦娃子答道:“山神叔,您放心,我都记住了。”
山神老倌又装上一袋旱煙,叭叽了两口,继续说道:“娃娃,在临近衡州府的驿道旁,有家马掌店,专给过往马匹钉换马掌,店主姓莫,是我们苗家人,我们俩家是世交,你可去投奔他,将棗红牡马交付给他,他会幫你打听好去潭州府的水陆交通,送你啓程的。”说完他瞇着眼叭叭地抽煙,没容苦娃子答话,他似乎忘了什么又说:“我差点忘了,那店名叫‘悦來马掌店’,记住,别忘了。”苦娃子忙说“山神叔,我记下了,不会忘的。”
“土地爷”接着话茬说:“娃娃,不是硬要你翻山越岭行走险道,你山神叔与我商量过了,走这条山道虽说凶险一些,但要少走十数日路程,而这条黑红牡马识途,早些年马幇就是走这条道入湘的,这条道上有两个极凶险去处;一是转进山后五十里有两座高山,东西相峙,东头的叫了‘断魂山’,西边的名‘锁龙山’,两山被一条深谷隔断,这深谷叫‘断魂峪’,其深不可测。兩山山腰窄处深峪之上,约四五丈开外天生一座石桥,是当年十八峒苗王反抗官军败兵之处,也是你今日去潭州的必经之路。”说到这里他端起酒碗“吱”的一声喝了一大口烧酒,剝了两颗花生米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又是“吱”的一声,“土他爷”用他那大手掌抹了抹哪长满胡茬、被酒浸湿的大嘴继续说道:“娃娃,你别害怕,明日你山神叔会送你过断魂峪的。再说第二个险隘就是庞岭上的‘庞岭天桥’,早些年我也常到此山采药,那庞岭虎踞湘桂边陲,群山连绵、山峰环立,登峰远眺、可极目千里,上可达九嶷,下可見衡岳。说起哪天桥呀,桥长约十丈有余(约三十多米),宽处可容双马,天桥下临绝壑、深不可窅,如稍不留意摔了下去,必将粉身碎骨。想当年马幫渡越此桥前,总是先在离天桥三里地的‘山神庙’扎驻,先拜祭过山神,就此安营扎寨,歇息一晚,次早才上路登程,在天桥桥头聚结,过桥时都是人马分别而过,驮马分匹过桥,这才无恙。你第一次涉险此桥,上桥时可放松疆绳伏鞍任马过去,天桥虽险,只要拿捏好分寸任马行进,不会有什么凶险。娃娃,千万记住,如若过了申时(相当于下午四点以后)不得过桥。风云之变化难料啊!只要过了‘庞岭天桥’山路就好走了,再有两日路程就可到衡州地面。”苦娃子听得浑身发悚冷汗直冒,心想还是改走“南夷古道”吧!但又苦于难張口说出。只好硬着头皮连声说:“我不怕、我不怕,我记住了。”
入夜,苦娃子整理行装,将从彝寨帶来的“甜叶菊”干叶片,用纸包了一些放在桌上,并留下一纸条。又将那花鸟崽的一双儿女留下给丑妞,仍然关在山鸡笼里,另六只捉入竹篓之中,在笼内竹简中放了些食物后,将笼盖锁牢,外用绳子捆好加上双钩,以便掛于马驮之上。孃孃己准备好的行装和原来的物什都放入新行囊之中,交给了苦娃子后,各自安歇。
次早山神婆娘用苗家兰布头巾给娃子裹了包头,换了一身苗家后生秋衣,用过早饭天尚未大亮,山神叔已将两匹马收拾停当,那棗红牡马已鞁辔具备,披红掛彩求个平安吉祥。另一匹乌雕牝马已备鞍辔。此时天已大亮,“土地爷”已立于门外,苦娃子肩揹行囊,手提装鸽子的竹篓出得门来,山神叔接过在鞍驮处捆扎停当,仕隐和山神叔分别牽着棗红和乌雕马,一行五人上路启程。
“土地爷”等三人将山神老倌叔侄送出五里之外、在进山道前停住,苦娃子伏身下拜,叩谢“土地爷”施救之恩,孃孃一家收留之义。“土地爷”上前扶起说:“娃娃,快起來!快起來!救人乃佛家慈悲,不必介怀,他日若有机缘,记得來南夷道上看看老汉。”丑妞只叫得一声娃子哥,你……已涙流滿面,娇容失色。苦娃子不知如何是好,山神叔见此情一声“土地老倌”你们都回去吧!我与娃娃要进山了!说完双双上马,他狠心挥起一鞭,两匹马逝若流星、前后飞奔着进了山道,再回头时只有青山绿树,真是相逢难、离别更难,苦娃子在离去的岁月里、始终不能忘记那彝寨的花鸟崽,那“南夷古道”上的彝苗人家,马棧,和那里的淳扑民风,乡土人情。
俩人纵马奔驰了约一个时辰路程,已不见茂密树林、流泉飞瀑。只见那群峰高耸,峰峦迭障,山险谷幽,峭壁如削。那峭壁边缘幽谷之上,一条衰草乱石山道蜿蜒向上没于灌木丛中,这时坐骑不得不慢了下来,崖边窄路险隘之处、那知途老马蹄不惊尘的安然而过。就这样又走了约两个时辰,已走进山腰之中、來到一个险恶去处,那山巅之下隐约可见凹入三个大字“断魂山”。他俩双双下马牽马行至桥头,见对峙的“锁龙山”被“断魂峪”硬生生隔断。“断魂峪”像一条潜龙顺着山势横卧山底,其深不可测。天生一石桥斜横两山山腰,桥盈数丈宽约五尺,受百年风雨摧殘,已是斑剝得失去昔年的光润。
山神叔将疆绳置于乌雕马鞍之上,接过棗红马疆绳,催娃子上马,娃子见石桥上并无遮栏,害怕山神叔摔下峪去。他在马上哀求说:“山神叔,这桥尚不知就里,你就别过去了,让娃子一人一骑过挢吧”。山神叔哪里肯依,执意要牽马帶他过桥,于是牽马上桥。他边走边说:“娃娃,如我都不能过此挢,那还叫甚么“山神爷!”你坐好了、扶稳了马鞍,别往下看。”说完,山神叔竞然唱起了昔年马帮的赶马歌,这粗犷帶着吆喝声的赶马调,听起来虽说腔调古怪、全无音律,还不如说是在“喊歌”来的确切,但山娃子却咧着嘴笑开了。
赶马歌一停,他们已过了“断魂峪”,谁知那匹乌雕牝马也跟了过来。苦娃子下得马来山神叔对他说:“娃娃,现已过了‘断魂峪’,时置响午你我还是先用些干粮,稍稍休息一会再各自赶路吧,此去三十里有一苗人村寨,可到那里投宿。”说完他俩在乱石上坐下,吃了些桐叶粑粑和狍子肉干巴,山神叔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交给苦娃子说:“这里有两个银毫和二十六个铜板,(当时的流通货币,一块银洋可换十个银毫子,一个银毫可换60个铜板,吃碗米粉只需四个铜板) 你上了茶马驿道后用得着它。从此路上就只你一人,千记小心在意。火镰及引火麻绒你孃孃已包好放在行囊之中,宿于荒郊野外记住要生火,以防野物伤着。叔叔就此別过。”说完上了乌雕调转马头,苦娃子依依不捨双眼噙着泪水跪倒尘埃,目送着山神叔过了石桥,扬鞭消失在莽莽苍山之中……
苦娃子任马由疆地行走了两个多时辰,已下了“锁龙山”。此时已近黄昏,不见村落心中未免有些发悚,不由挥鞭快马奔了一程,才见有田园村舍,果真是个苗家村寨,下马投宿后,先将行囊解下卸下竹鸽笼,将六只鸽子喂了食水,复将笼盖系好,房主老苗人见投宿马客是一苗家后生,倍加亲切,将马牽到后槽上草料去了。他洗了个冷水澡,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水后就闭门睡觉。一宿无话。次日清早苦娃子先将鸽子料理好,系牢竹笼盖,将两亇水袋灌满了清水各投入一片“甜叶菊”干叶片。将棗红牡马加喂了些碎豆饼和黃豆、饮好马后牵出后槽。一切收拾停当、付了房钱就上马启程。
老苗人站在道路旁,用诧异的眼神望着这小马客纵马扬鞭向东急驰而去。“锁龙山”己被抛丢在脑后,眼前是一片丘林山地,他任马疾走,也偶见依山脚下三五处房舍,一泓山塘、竹篱园圃之中遗下几处嫩绿,不时鸡鸣犬吠,也称得上这穷山之中一片乐土。又行了一程,却被一座高山挡住了去路。他驻马观看,见峰峦相接,葱葱郁郁群峰尽染,真是苍山如海。心想这莫不就是庞山?观日已近响午,赶了这些路程,人马已饥,不如就此歇马,让牠也寻些青草咀嚼、饮些山泉,苦娃子下得马来,将竹鸽笼卸下,从行囊之中拿出些干粮鸽食后,将马放牧。他找到一个荫凉所在查看鸽子,因一路颠簸笼中的水与食均已被抛出无存。如是在山边坑洼之处弄来些清泉注入让它们饮用。在槽中加了包谷和豆子后。吃了些干粮、狍肉,就靠在树杆上闭目养神。约一盏茶时,苦娃子起身一声呼啸,那棗红牡马就缓缓地走了过来,苦娃子收拾好后就上马进山。
进山后,任马由疆的又走了一段山路,山虽高却逊色于“断魂山”的险峻,疏林深处茫茫一片白煙,似云?是雾!它忽即忽离、飘忽不定,真是云山雾海。那难得辨认的山道都是天生大小山石生成、想来是在那马帮年代、由那些驮马和赶马人踐踏形成的崎岖石道。千年古木参天,浓荫遮日月,那松、枞乔木屈居于下,黃綠相间尽收天地春秋灵气,山风过岭、松涛和鸣,给人一种祥和景气。这庞岭群山真是如诗如画,难得棗红牡马知途,轻易的穿梭跋涉在这群山古道上,这诗画之中。
山道越來越险陡,午后的天气过早的暗了下来,风起了,摇拽得那些枝条树叶哗哗作响。再看那棗红牡马、在尽力地扬踢疾行,像在警示着什么,在这渺无人煙的高山上,苦娃子再度陷入惊慌。他干脆闭着双眼任马疾行,也不知过了多久,棗红牡马停蹄不前,他睁眼一看,己到了一残破庙宇之前,庙前一片巯林,仰望从枝叶之间可见兰天。他忙下马走进满是积尘的山神庙,拜倒在山神神像之前,祈求护佑。按“土地爷嘱咐该在此歇马,次日再过庞岭天桥,苦娃子见天色尚早,风已息,不如趁此过了天桥再作道理,不容多想策马登程。
又是一阵急行,已离天桥不遠,山风再起,乌云压顶,接着豆大雨点漫天价落下。这时苦娃子真是进退两难,眼睁睁已快到桥头,一盏茶时就可过了此挢,天公竞是如此作难,意欲何为?他催马挥起一鞭,想抢过挢去。就在此吋狂风大作,倾盆大雨如银河缺口从九天泻下。一道兰色闪电惋如游蛇行空,伴着天雷欲下轰隆轰隆作势之声,提拎着苦娃子心胆,冷不防咣!咣!一声惊雷,如天之将崩地之将陷般击落下来,直震得地动山摇,再说这棗红牡马飞奔着将上天桥,忽一声惊雷从天落下,惊得牠一声长嘶,扬起双蹄直立桥头,险些将苦娃子掀下桥去,那竹鸽笼己被甩落桥头。此时苦娃子慌忙滑下马来,笼住了马头,悔恨交加,他将棗红牡马拉离桥头后。再返桥头捡回竹鸽篓,提拎着攀上了蹬鞍。这时己是天昏地暗、雨暴风狂,人马在暴雨狂飙中回到山神庙。
人马被淋得浑身湿透水直往下流,冷不可当。苦娃子百感交集,悲从心來,放声大哭。想我少小离家、飘泊他乡异域,今日跋涉千里寻找父母遭此危难,天道不公啊!他出得山门,立在风雨之中仰天长啸!发悲怆之声,其声震憾山岳:
“雨暴风狂袭人面,湿尽秋衣透骨寒,乌雲低锁山峦黯,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懷难排遣,男儿泛术解愁烦。望家乡、去路远,迢迢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地悬。说什么思鄉切切肝肠断,却空懷思念困深山。叹此生、死别生离遭危难,滿懷激愤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何时再团园?问苍天!何日承欢双亲膝下,问苍天!却为何、怒雨狂飙偏弄险?天哪!天,你!你!你!摧山劈岭逞淫威。莫非你也欺我苦少年!”
欲知后事,且待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