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情遗传三代人
2006-03-03 9:24:55
“壹”
“爸爸,那是什么?”丁小猫转过脸,尖声尖气。
傍晚的花鸟集市,游客渐稀。只剩下一张张茫然疲倦的面容。顺着儿子纤细的手指,丁猫看见卖鸽子的老人蹲在一堵白得晃眼的墙下,眼睛一直盯在脚边上的一只青色的笼子上。诺大的鸟笼里一只惶恐的鸽子不安地转动着瘦小的头颅。
“鸽子。一只鸽子。”丁猫注意到卖鸽子的老人,他的瞳孔是散淡的灰色。和笼子里鸽子的羽毛一样,那是一种叫做“鸽子灰”的颜色。
“爸爸,我们把它买回去吧。你看,它多漂亮。”丁小猫仰起头,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露出甜美的笑容。那只鸽子的确很漂亮,鲜红色的眼珠点缀在一片灰色上,光滑的灰色羽毛就像一件上等的貂皮大衣在夕阳下露出精美的光泽。
“爸,你看它多漂亮。”丁猫被儿子说动了,是啊,多漂亮的一只鸽子!
老人抬起头来,眼里尽是期待。
“大爷,你这鸽子怎卖的哈?”丁猫领着丁小猫走过去。
“八十。”老人伸出两个指头,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八十?”丁猫显然是吃了一惊。前段时间他还吃过一只比这还要肥的,怎么也不要八十啊?“老人家,你杀人吧,一只鸽子要八十块?”丁猫的惊奇在空旷的市场上出奇的洪亮而又孤独。蹲在鸽子笼旁边的丁小猫吓得抬起头来,他听见丁猫说,要杀人了。不懂。
“八十,八十,少一分也不卖。”老人摇着头,坚定的声音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卖这只鸽子。他又低下头来,眼神恍惚而又明亮。笼子里的鸽子欢快地扑腾着翅膀。丁小猫一点也不关心两位大人之间的谈话,在他眼里笼子里的这只鸽子真是件稀奇有趣的玩意。而在丁猫眼里这就是八十块人民币,抵两个礼拜的烟钱了。
丁猫把蹲着的儿子拉起来。丁小猫有些不高兴,眼光还是离不开笼子里的鸽子。这时候,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抬起头说:“这不是普通的鸽子,这是只信鸽,能送信的鸽子。”
一只能送信的鸽子?丁猫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丁猫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十年前遇见丁小猫妈妈的时候。
一只能送信的鸽子,它真的哪里都能送到么?
“贰”
街边桔黄色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的时候,丁猫牵着丁小猫,丁小猫提着青色的笼子,笼子里装着一只漂亮的鸽子,一只能送信的鸽子,父子俩走在回家的路上。丁小猫不时地把笼子提到自己面前,看几眼,然后又放下。小孩子的心总是很容易满足。而丁猫一直在想着那个卖鸽子的老人。老人接过钱的时候,手是颤抖的。他说他在这里蹲了一个星期,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别人这是只信鸽,今天终于是把它卖了。终于是把它卖了,老人不敢再看那只笼子,眼角偷偷地瞟着。
这时候,丁猫发现老人的眼神竟然有些熟悉。
“喂~喂~!”正想着,丁猫身后就有人在叫了。丁小猫说,爸,好像是喊我们的。于是丁猫立正,向后转。然后就看见了刚才卖鸽子的老人,老人一路小跑着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小纸包。到了丁猫面前嘴里一口气还接不上来,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亮晶晶的一片。
“这……这小畜生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玉米,我这里还留着一小袋,反正,反正,也用不上了。你拿去,晚上别饿着它。”老人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口里喘着气,一团团的白雾在冷空气里散开。丁猫看着眼前瘦小的老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要是他还在的话应该也会是像他一样的吧?丁猫掏出了五块钱塞给老人,说:“就算是我买的吧。”老人把手推回去,摇摇头说:“留着以后再买吧,挣点钱不容易,你对它好点它就知道了。”老人指了指鸽子,鸽子在笼子里蹦来蹦去,它有着鲜红的眼珠。
对它好点。老人说完这句转身离开,身后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叁”
“哟,这么漂亮的一只鸽子啊。”丁猫领着儿子回到屋里的时候,妻子看见鸽子眼里也放出光来。
丁小猫提着笼子,挺着小小的胸脯,得意极了。
“这是爸爸买给我的。”
妻子走到小猫面前,蹲下来捧着小猫的脸笑眯眯。
“好儿子,这么漂亮的小鸽子,给妈妈看看好不好?”
丁小猫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极其大方地把笼子交给了自己的娘亲。妻子拿过笼子后,脸色一变,站起身来就往厨房里走,手里的笼子晃悠晃悠。
“我说老丁啊,你看这么一只漂亮的鸽子,是清蒸了好还是红烧了好?”丁猫这时候突然想起了儿时读到过的白骨精,于是他极其配合地说:“那就一半清蒸,一半红烧好了。”
可怜的丁小猫被这两人弄得一愣一愣的,好容易反应过来,立马拽住了白骨精的裤腿,大声叫道:“这是我的鸽子,你不能杀了它,你们不可以吃了它。”
丁猫和妻子都笑了,一只鸽子一来到家里就带来了如此之多的乐趣。丁猫还知道,这只鸽子对于自己的意义绝不仅此。
“肆”
自从漂亮的鸽子入住家中,丁猫家的笑声就没有停止过。丁小猫每天给鸽子换水,把一颗颗金黄色饱满的的玉米投进笼子里。而丁猫则开始作着一个相同的梦,零零碎碎的。其实这也不能完全算是梦,因为这时候他很清醒。
“伍”
在梦里面,丁猫还只是十岁。
那时候父亲还和母亲在一起。父亲和丁猫一起养着一群鸽子,丁猫甚至还拥有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的鸽子,他叫它小木,是一只漂亮的黑色鸽子。每到周末的时候,父亲就会领着丁猫带着鸽子一起走到很远的大山边上。然后在一片草地上将笼子里的鸽子放出来,在它们腿上绑上记号。父亲把那些鸽子一只只捧在手上,用力把它们抛向天空。那些鸽子扑腾一下张开翅膀向青空飞去。父子俩躺在青空下的草地上,眼睛随着那些鸽子在头顶上饶着圈,最后圈子越变越大,渐渐消失不见。
回去的时候父亲会买一种橙色的苏打水。黄昏的时候,父子俩就会一起坐在房顶上,喝着之前买来的汽水,望着遥远的天际,等待每一只鸽子平安地飞回家。丁猫和父亲都搞不懂鸽子是如何能够安全地返回家中,可他和父亲对鸽子们这种天生的本能都感到不可思议和兴奋不已。
这些都是丁猫的记忆,就像暗火突然在灰烬中复燃一样,突然打开。
丁猫把这些梦境告诉妻子的时,妻子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说:“后来呢?”
“后来,他们离婚,我跟了我妈。”
“他没找过你?”
丁猫摇了摇头,转过身睡觉,可是眼泪顺着脸颊流到枕上。
后来丁猫接到过一张卡片,还是他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在卡片上说:我是多么希望像从前一样,黄昏的时候和你在一起喝着汽水,看见一只只鸽子飞回家,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我只有你,可是看不见。
丁猫看到后面的署名“爱你的坏爸爸”好久都没有说话。
“陆”
丁猫现在只爱两个人,一个是丁小猫,一个是苏小萌。丁小猫是他的儿子,苏小萌是丁小猫的妈。苏小萌像白骨精一样没心没肺,而丁小猫则继承父亲的内向和沉默。
一袋袋玉米很快就见了底。丁猫和丁小猫坐在一起看着鸽子。这真是一只漂亮的鸽子,不仅漂亮而且聪明。见着这爷俩就咕咕地发出低沉的声音,脚上红色的金属环在阳光下闪着芒。
这是一只信鸽。一只能送信的信鸽。
儿子认真地问丁猫,这不是一只信鸽么?为什么我们现在还要把它关在笼子里?你看别人地鸽子都能在天上欢快地飞,为什么我们还要把木木养在笼子里?丁小猫给他的漂亮鸽子取了个漂亮名字:木木。他说,我们木木也能飞得很高。丁猫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成,它会飞回家的。
什么,这里就不是它的家么?丁小猫不明白了。
丁猫苦笑,口里喃喃地说,现在还不是,现在还不是。
“柒”
第二个梦。
父亲的葬礼是在大礼堂里举行的。
丁猫对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礼貌地点头。不点头的时候头一直低着,偶尔抬起又被明亮的光线刺痛了眼。前几天丁猫一直在抽一种叫做“中南海”的烟,叁块五一盒,味道极好。晚上工作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本来以为关上灯可以安静一点再安静一点。却被显示器的强光刺痛了眼睛。右眼皮一直跳,一直跳。直到午夜的时候有电话进来,午夜凶铃。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电话的另一头,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他说,你是丁老猫的儿子吧,明个儿到省医院来一下……
老猫就是丁猫的父亲,他们十年前曾住在一起,一起养鸽子,放鸽子,等待鸽子平安地飞回家。
现在丁猫和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一起,接受着同样陌生的一群男男女女的安慰之辞。
女人没有孩子,她说:他一直不肯,他说他只有一个儿子。
女人说着说着哭出声音,丁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股滚烫的液体在体内不安地躁动。
这时候突然有一样东西飞进来,雪白的翅膀亮得刺眼。它在礼堂里绕了一圈然后迅速离去。
丁猫在日记里写道:那是他的化身,他想告诉我他已经安全地回到家了。
“捌”
丁小猫渐渐对只能养在笼子里的木木感到了厌倦,尽管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鸽子,尽管丁小猫曾经那么热爱它。可是它不能飞,又算什么呢?丁小猫这样想。
直到有一天,丁猫对他说:“儿子,我们放鸽子去。”
那么,它还会回来么?尽管是一只笼子里的鸽子客丁小猫还是舍不得,拥有着毕竟要比失去好得多。丁猫看了看丁小猫,他很高兴儿子这么小就能懂得知福惜福。
丁小猫问,木木回回来么?
丁猫说,他是一只信鸽?
丁小猫不懂。
除了丁猫谁又会懂呢?
“玖”
飞飞飞飞。
木木在蓝天里飞翔,显然还不适应,几次落下来丁猫都把它捧在手心里。
丁猫说,木木乖,你是只漂亮的信鸽,帮我把信带给他。
木木咕咕地回答,然后丁猫手掌一扬。
“木木飞了,木木能飞了。”丁小猫终于看见自己的漂亮鸽子在蓝天里飞。丁猫裂开嘴笑了,胡茬一抖一抖。
木木终于飞走了。
“拾”
爸爸,喝完这罐可乐我们就该看见木木了吧?
爸爸爸爸,等太阳下山了木木就会回家的,对吧?
爸爸,天这么黑木木还能看见回家的路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