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玩家王世襄:为观赏鸽的命运奔走呼吁
2005-12-05 23:01:27
中国第一玩家王世襄:为观赏鸽的命运奔走呼吁
作者:江胜信
王世襄,著名学者、收藏家、文物鉴赏家,有“中国第一玩家”之称。1914年出生,1941年研究生毕业于燕京大学文学专业。历任中国营造社助理研究员,文物清理损失委员会平津地区清损助理代表,故宫博物院古物科长、陈列部主任,中国音乐研究所副研究员,文物博物馆研究所、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副研究员,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研究员等职。现为国家文物局文物研究所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引子
广场上人鸽嬉戏,天空中白羽飞旋——在常人看来,这是一幅美丽的画面,但在一位鲐背之年的老人眼里,却蒙着让人遗憾甚至痛心的色调:“这些广场鸽美其名曰‘和平鸽’,实际上却是美国一种叫做‘落地王’的食用鸽!而世界上最美丽的鸽子——中国的观赏鸽却在受冷落,已经到了濒临灭绝的境地。”
这位老人叫王世襄,以“中国第一玩家”著称文化界。他玩得最好的是观赏鸽,自打龆龀之年上房轰鸽,便与鸽子结下不解情缘。如今垂垂老矣,依然为中国观赏鸽的命运奔走呼吁。他说:“看不到它们的转机,我会死不瞑目。”
贪凉,豁达,还想多活几年
数日前的一天,立秋后的北京异常凉爽,腿脚怕寒的老年人大都穿起了长裤长袖。我如约来到王老位于芳草地迪阳公寓的居所,推开门的一刹那,着实吃了一惊。
王老穿着平脚短裤和汗背心,光脚趿着拖鞋。大厅里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张床上,竟然铺着竹席子。“您不怕冷?”当我表示这样的担忧时,他竟又从冰箱里拿出两支冰棍,以不容分说的姿态塞给我一支,然后享用起他的那一支。还指着旁边58岁的儿子解释道:“他身体没我好,不吃。我身体好,不怕凉。”
王老确实硬朗得很。91岁的年纪,居然不用拐棍,除了保姆白天过来打扫、儿子隔三岔五地探望外,衣食住行一概自理。究其长寿良方,他认为心态很重要。从1952年起,王世襄曾遭受不公待遇长达二十多年。但面对关押、批斗和下放劳动,他没有倒下,还经常写诗自赏自慰。一首写于下放劳动时的诗歌《菜花精神》是他的座右铭。诗曰:“风雨摧园蔬,根出茎半死。昂首犹作花,誓结丰硕子!”
如今,这株“茎半死”的“菜花”活得忙碌、充实。在我拜访他的两个小时内,他也闲不住,一会儿整理他的家什,一会儿拿放大镜查看资料。“年岁日长,体力日下,要做的事又那么多,时间对于我来说,太紧了。”
王老的左眼已失明十多年,右眼虽然做了白内障手术,但视力还是越来越差,因此在思考问题、接听电话、和客人聊天等可以不用眼睛的时候,他习惯闭上双眼。但他的思绪和谈吐还是那么清明、儒雅、透彻,不携带岁月的半点痕迹。现在,若是一天不写点什么,他会手痒痒,但用眼时间太长,又会吃不消,于是干脆请个打字工,把他口述的内容打成文章。为了提高效率,减少其他不必要的体力支出,他把卧室、书房、会客室、收藏室一并搬到了厅里,其他两个房间则很少出入。因此,去过他家的人在感受拥挤、杂乱的同时,还感受着一份随意以及浓浓的文化氛围。
近年来王老写得最多的是关于抢救传统观赏鸽的文章。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多活几年,能看到北京在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上放飞中国的观赏鸽。
玩物,著书,善品天下美食
2003年秋天,与王世襄相濡以沫近60载的夫人袁荃猷先他而去。两年来,每每想起老伴,王老都会忍不住抚摸老伴留给他的一件宝贝——大树图。这是袁荃猷的一张刻纸作品,粗壮的树干,圆形的树冠,丈夫一生所爱的15项玩好,像果实般藏于树冠。这张装裱后的大树图就悬挂在大厅的墙上。
谈起诸多玩好,王老如数家珍:“十来岁时我开始养鸽子。接着养蛐蛐,不仅买,还到郊区捉。也爱听冬日鸣虫,即野生或人工孵育的蝈蝈、油葫芦等。鸣虫养在葫芦内叫,故对葫芦又发生兴趣。尤其是中国特有的范制葫芦,在幼嫩时内壁套有阴文花纹的模子,长成后去掉模子,葫芦造型和花纹文字,悉如人意。这是中国独有的特种工艺,可谓巧夺天工,我也曾试种过。十六七岁学摔跤,拜清代善扑营的扑户为师。受他们的影响和传授,玩得更野了——熬鹰猎兔,驯狗捉獾。由于上述经历,我忝得‘玩家’之名。”
这些玩物看似“雕虫小技”,但王世襄却愣是让它们登上了“大雅之堂”。为了得到爱物,他餐风饮露在所不辞;为了穷究玩物的底里,他与平民百姓交朋友,虚心请教,以求博洽多闻。沉潜既久,他于诸般玩技靡不精通,光“家”者就有诗词家、书法家、火绘家、驯鹰家、美术史家、中国古典音乐史家、文物鉴定家、民俗学家等名号。随“家”而来的是他的四十余部著作,如《中国古代音乐书目》、《髹饰录解说》、《竹刻艺术》、《中国古代漆器》、《明式家具研究》、《北京鸽哨》、《说葫芦》、《蟋蟀谱集成》等,全是填补空白的开山之作。王世襄的“玩派”被画家黄苗子说成是“玩物成家”,启功生前也评价他为“研物立志”。
王老还有一大爱好,那就是善吃、善做、善品评。京城文化圈内流传甚广的故事,便是王世襄常应好友之邀,身背各色厨具,自行车上挂好原料,亲赴诸好友府上献艺,品过其所做菜肴者,无不自此“三月不知肉味”。
王老的厨艺传给了儿子。现在,儿子孝敬父亲的主要方式便是备料烹饪。“老爷子的味蕾灵敏着呢,一般饭馆的菜可瞧不上眼。”
养鸽,研鸽,三句不离“本行”
约访王老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少宣传我这个人,多帮助呼吁抢救观赏鸽。”所以,一旦我们稍稍聊出了“界”,他就会把话题收回来。
王老把养鸽、研鸽当作所有玩好之最,自称是“吃剩饭、踩狗屎”之辈:“过去养鸽子的人们,对待鸽子就像对待孩子。自个吃饭不好好吃,扒两口剩饭就去喂鸽放鸽。他们还有一个习惯,一出门不往地上看,而是往天上瞧,因此常常踩狗屎。”他还兴致盎然地描绘起儿时的鸽市:“过去几乎每条胡同上空都有两三盘鸽子在飞翔。悦耳的哨声,忽远忽近,琅琅不断。城市各隅都有鸽子市,买者,卖者,逛者,熙熙攘攘,长达二三百米。全城以贩鸽或制哨为生者,虽难统计,至少也有几百人。”
出生于书香门第的王世襄曾就读于北京美侨小学。每每回忆少时岁月,有一个段子常挂嘴边:“一连数周英文作文,我篇篇言鸽。教师怒而掷还作业,叱曰:‘汝今后如不改换题目,不论写得好坏,一律P(即poor)!’”
王老如此爱鸽,以至于结束下放劳动后一回到北京,他便在通州郊区买了个小院,心舒神怡地养起了鸽子。后来想换个更大的院子,养更多的鸽子,但老伴终觉住在郊区不方便,只好作罢。
近几十年来,王老先是住大杂院,后是现在的公寓楼,均无法养鸽子,这成为他的人生最大憾事,可是他对鸽子的喜爱却日久弥笃。一次,赴郑州参加全国文史馆工作会议,当他流连于金博大广场时,发现当地正在举办观赏鸽大赛,他便兴致十足地走进了鸽群。在这里,他发现了许多久违的鸽种。鸽子的主人们虽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很快就发现这位老人与鸽子之间有种天然的亲近。一个年轻人指着一对黑中泛紫的鸽子问王世襄:“您认识它们吗?”“铁牛!”王世襄脱口而出。年轻人激动不已,坚持要将这对几近绝迹的名种送给他。
后来,无法养鸽的王世襄换了一种爱鸽的方式,那就是研鸽并出鸽书。近年来,他携带相机踏遍了北京的鸽市,去外地开会时也不忘逛鸽市会鸽友,还翻阅了沉睡在故宫书画库中的宫廷画家绘制的鸽谱。经多年积累,他编著了《北京鸽哨》、《明代鸽经·清宫鸽谱》等鸽书。现在,不少鸽友都获赠了王老的鸽书,其中有位开封的鸽友受其启发,也编写了一本鸽书。
赏鸽,听鸽,品味独特文化
每次看央视一套播晨曲,画面上是庄严的升旗仪式,接着一只白鸽飞来,这只鸽鸡头长喙,一看便知是美国食用鸽“落地王”。王老就想不通:“我们又不是没有好鸽子,为什么偏偏弄个‘吃货’在那里?”
王老给记者翻开了两种鸽谱,一是中国的观赏鸽,另一是国外的观赏鸽。“你看看,我们的多漂亮,多灵巧,不管是品位气质,还是羽色纹理,均称得上是世界第一;国外的则逊色多了,有的还难看得要命。”
比较曾经的诸多玩好,王老认为玩鸽子最有价值——因时过境迁,有的已不能再玩,如鹰和隼,都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獾也不能滥捕滥杀;有的已经绝种,如老北京有一用来捉獾的狗种,解放后已被全部捕杀;有的则变相为赌博的工具,如斗蛐蛐;有的现在比过去还要盛行,如冬日养蝈蝈、油葫芦等鸣虫……唯有中国的观赏鸽,与文化密切相关,却日渐销匿。
王老曾问过不少年轻人:“鸽子有哪些种类?”年轻人大都回答:“有两种,灰色的信鸽和白色的和平鸽。”这让王老非常失望:“挂在他们嘴边的都是洋鸽子,而对高贵、典雅的中国传统观赏鸽却毫无概念。”王老认为,这和电影、电视、广告、公共场合中只能见到信鸽和白色食用鸽,而见不到观赏鸽的形象有重要关系。节目制作人除了对观赏鸽不了解外,寻找观赏鸽有困难也是一个原因。他们想买或想借观赏鸽都有困难。而要白色食用鸽则太容易了,一个电话,肉鸽厂就可送货上门。
王老初步算了算,观赏鸽的种类可达上百种,如黑点子、紫点子、老虎帽、灰玉翅、黑玉翅、紫玉翅、铁翅鸟、铜翅鸟、斑点灰、勾眼灰……这些有着美丽名字的观赏鸽经过数代人的精心培育,在头型、嘴型、眼睛、眼皮、眼珠、花色、脚趾甲、闪光效果等方面有诸多讲究。其尾部还可以缝线扣环、悬挂鸽哨,盘旋时气流穿过鸽哨,便传出悦耳的哨音。中国观赏鸽的这些特点在世界上独一无二,是完完全全的中国文化。
“真希望这传统的观赏鸽能放飞在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的上空。”王老说,“它不像信鸽那样,一放全都跑了,而是围着巢舍成群盘旋。养好了可以一盘白的,一盘灰的,一盘紫的。鸽哨传出钧天妙乐、和平之音,定能为‘人文奥运’添上最亮丽、最生动的一笔。”
人祸,天灾,见证鸽市兴衰
在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中,有和上市买鸽子一幕。王老是内行,给这段戏挑出了不少毛病:“场面根本不像鸽市;鸽贩应将装鸽子的小挎挽于臂弯,但剧中的小挎竟然放在桌子上;买卖双方从挎中掏鸽子和攥鸽子的方法都不对,我直替鸽子难受;鸽子的名称更是不知所云……可见老北京离开我们已经很远了。”王老认为,使观赏鸽式微的最主要原因是天灾人祸:“解放前至解放后的一段时间内,动物园、西华门附近建有观赏鸽鸽舍,供盛大节日时在天安门放飞。人祸天灾后,因粮食紧张,养鸽终止,此后未闻官方再养观赏鸽。‘文革’期间,中国信鸽协会已经成立,信鸽得到了组织保护,但观赏鸽却未成立协会,成为‘四旧’,红卫兵及街道成员挨户搜查,查获立即捕杀。去年为预防禽流感,观赏鸽又遭一劫,某些地方基层组织动员养者交出观赏鸽,每只付10元作补偿,拿去一律宰杀,信鸽却安然无恙。”
同为鸽子,命运却如此不同。观赏鸽的品种日渐退化甚至灭绝,但中国养信鸽的人数却直线上升,目前已列世界之首。原因是养信鸽可以竞翔获奖,拍卖获奖之鸽可以得高价,养信鸽已成为生财之道。王老叹道:“在通讯发达的今天,我们已经不再需要信鸽送信,它已经变成了生财工具。信鸽的‘热’也间接造成了观赏鸽的‘冷’。”
近年来,北京的平房大规模消失,不少养鸽者不得不和心爱的观赏鸽告别。王老逛遍鸽市,再也寻不到“合璧”等名种的踪影。他忧心忡忡地说:“难道非得等观赏鸽绝了种,我们再去追悔莫及?”
奔走,呼吁,提出大胆设想
王老言鸽,兴致勃勃可连续说上两个小时,随后又自嘲道:“本人今年91岁,上台阶都需人搀扶,头脑已接近糊涂。但惟恐观赏鸽有灭绝之虞而有沉重责任感,因此才喋喋不休。”他扛着“老朽之躯”,写文章、访鸽友,愿望只有一个,即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观赏鸽的转机,否则就会“死不瞑目”。
他提出了抢救观赏鸽的一系列设想:一是成立观赏鸽协会,联络鸽友并定期举办活动;二是在中山公园或工人文化宫和奥运会主要场地建造鸽舍,鸽子可在天安门广场和运动场所盘旋,成为北京一景,鸽舍又可供人参观,佳种繁殖后还可以出口换外汇;三是建立网站,宣传保护观赏鸽的意义,让广大网友了解并爱护观赏鸽;四是举办全国或地方的观赏鸽评比颁奖大会,提高观赏鸽身价……他曾把这些设想写成公开信数十封,寄往各省市园林局,但一封回信也未收到。
令他费解的是,他如此奔走,国内鲜有回应,却在国外掀起了波澜。2003年12月3日,王世襄从专门来华的荷兰王国约翰·弗利苏王子手中,接过旨在鼓励全球艺术家和思想家进行交流的荷兰克劳斯亲王最高荣誉奖。作为荷兰享有极高声望的文化奖项,克劳斯亲王奖每年颁发一次,其中最高荣誉奖1人,荣誉奖10人。王世襄是获得最高荣誉奖的第一位中国人。作为回赠,王老将《北京鸽哨》的英文本和几枚鸽哨转送给亲王,并附上一首小诗:“鸽是和平禽,哨是和平音。我愿鸽与哨,深入世人心。”亲王回应说:“地球太乱了,应当祈祷和平!”
美国华盛顿肯尼迪中心今年将举办“中国节”,为此专门派人会同中国文化部外事处的同志上王老家拜访。专员说“中国节”开幕式准备放飞1000只带哨的鸽子,问王老哪里可以定制鸽哨。王老回答:“你们大概是借别人的信鸽放飞,一放全部回别人家了,哨子也没了,所以只适宜定做小而简单的鸽哨,否则不划算。我建议你们应该在中心建鸽舍,养中国观赏鸽,这样可以每天围绕着中心飞,哨子也不会丢失。”专员很赞赏王老的建议,说要回去向中心汇报。王老还透露,美国一位排名前十的富商曾找过他,说想投资让他为美国培养中国的观赏鸽。王老婉拒了:“我不想若干年后,想看中国的鸽子就得去美国。”
早在2003年,王老就提出了在奥运会开幕式上放飞中国鸽的建议,因为非典、禽流感等意外,此事一直难以操作。王老说,目前条件已经具备,如果再不抓紧,就会来不及了。因为很多鸽子已经退化,不能飞翔,而从购买、育雏到放飞,需要3年的周期。但说到底,奥运会上放飞鸽子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是希望能借这一契机,挽救中国的观赏鸽及鸽文化。